东逝的河流(五)

  常胜春

  吴季冬去双河镇双河村看望吴向红,是因为唐山抗震救灾那段艰苦的经历,让吴季冬不能释怀。余震不断胆战心惊,雨里泥里寻找亲人,生与死交织着。吴季冬把向红当做可怜的小妹妹呵护。三个月,他们是战友,是同志,是难兄难弟。分手后,吴向红的遭遇让吴季冬时常牵挂,吴向红临走泪眼涟涟的邀请吴季冬,说:哥,你去东北那嘎达,一定去俺家。吴季冬无论如何要去一次东北吴季冬接过向红给他拿的礼物,说:“回去吧,送行千里终有一别,看看你我就放心了。”

  向红泪眼涟涟的跟吴季冬挥手告别。

  吴季冬走在平展广阔的黑土地上,他的思绪是不平静的,他承认除了对向红的牵挂外,还有一些复杂的情感牵扯着他。他把当初向红的悲哀与自己现在的悲哀,联系在一起,找到同命相连的感觉。除此之外,吴季冬承认他喜欢向红。此时,只剩下他自己的悲哀了。

  他突然想起舅舅那次红色旅行,那是人生最有纪念意义的一次旅行,他常常因年龄小未与舅舅同行而惋惜。所以吴季冬把这次来黑龙江也当做是一次旅行。他羡慕钱卫、周玉国他们,国家正式职工,几十名职工一起上班,下班,工人阶级!他自己是一只孤雁。

  吴季冬不着急往回赶,回去无非是赶牛车送粪,公分留给社员挣吧,社员挣工分养家糊口,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找到一个高坡坐下来吃鸡蛋,嗑瓜子,渴了,喝背壶里的水。他羡慕徐霞客,背上行装游走天下,写出了《徐霞客游记》,他喜欢地质,要是能当一名地质工作者,研究地壳变迁,遍寻祖国的地下的宝藏,那也是快乐人生。吴季冬坐那想入非非。

  他起身去坡的那一面解手。远处是一条流淌缓慢的河,看不到村庄,四野无人。他心不在焉地三步两步走到一个拐角处,却突然滑进刚刚解冻的泥坑。

  吴季冬滑进了泥坑,才猛然惊醒,上面一层薄薄的树叶掩盖了冰面的泥土。四周没有东西可抓,他还是伸手向上试图抓住什么。脚下软软的还在向下陷,此时,他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喊,徒劳。吴季冬头嗡嗡作响,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怎么办?他试图两手往前用力,却感觉身子一点一点在下沉。难道千里迢迢就是来踏进这个泥坑。

  吴季冬抗震救灾经历过死亡的恐怖,那是大自然的灾难,不可遇知。可这是自己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人为的,鬼催的。他懊恼,无助。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觉得气短,眼蓝,想喊,已经喊不出声。

  上中学他们跟历史老师探讨过死亡。老师说:佛家认为人有六道轮回,看你在人世间的修行,作恶多端的死后下地狱,做善事积福报的人上天堂。吴季冬潜意识里努力想象着天堂......乌鸦呱呱呱地在头顶乱叫。

  这时,一个僧人从此地路过。他听见乌鸦叫得邪乎,头顶打着旋乱飞,僧人有点莫名其妙。发现路边高坡有红色的布兜,水壶,黄色帆布包,他判断附近有人。但僧人没有停下来,继续赶路去双河村化缘。双河镇东北角有一个小四合院,从前的长老已经故去。三年前,僧人从辽宁海城来到双河镇,便在这个小院住下。平时僧人去后山坡种地,自给自足。也去附近的村子化缘,化缘是与众生结缘,万人施,万人舍,同结万人缘。在施舍、得失之间,把事情轻轻看淡。

  僧人返回来已经日头偏西。乌鸦还在头顶呱呱乱叫,高坡的红布兜,水壶,黄色帆布兜还在。人呢?他起了疑心,爬上高坡向远处张望,发现了坡下有两只上举的胳膊和面目狰狞的一张脸。

  僧人走近看了看,好像还有气。反正死活都得把人弄出来。僧人找来树枝铺在湿泥上面,两脚踩实,然后用手往外扒泥。

  吴季冬被僧人安置在庙里,浑身冰凉梆硬。在暖暖的炕上焐了一宿,渐渐苏醒过来,脸由紫青变黄,他左右看看,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角流出泪水。僧人给他喂了一碗粥,吴季冬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总算醒了。他的两只脚肿的厉害,不敢着地,记忆也出现了问题。不说话,坐在炕上沉思。

  僧人每天细心地伺候,跟他说话,过了半个月,吴季冬的脚已经消肿,记忆渐渐恢复,跟着僧人去种地。

  吴季冬找他的挎包,僧人说,把你从泥里扒出来,背上就走,哪还想起挎包。

  僧人救了吴季冬一命,吴季冬感激的无以回报。吴季冬困惑的问僧人:“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四野茫茫就那么一个小坑,我就跳了进去。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我遇到了你,你把我救了。怎么解释。”

  僧人说:“这叫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吴季冬请僧人解开困扰他的问题,为什么出家。

  僧人说:“我的法号叫一凡,8岁那年,我母亲去世,母亲弥留之际,嘱咐我,孩子,听妈的话,十六岁你就出家。答应我。我跪地上给我妈磕头:妈,我答应,我出家。我想我妈临死可能得到了什么暗示。我在大悲古寺呆了6 年,师傅让我出来云游,先做个行脚僧人。我在这个庙里住了三年了。”

  “你为什么不去云游。”

  “我在等徒弟。”

  “徒弟是谁?”

  “该来的时候就来了。

  吴季冬身体完全恢复了,却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吴季冬在这里没有烦恼,无欲无求,呆的很舒心。跟着一凡去化缘,体会人在化缘时候的心里状态。吴季冬想起了历史老师课下跟他们聊天,解答同学提出的问题:施舍。

  老师说:对方施舍是救济,是培养他的善念,善行,为他自己积福,积德。福,是福报;德,是德行。福与德是每个人所具备的,又是很难具备的。知道吗?老师说完总问一句:知道吗。老师还出了一幅对联:乞了吃,吃了乞;乞了吃,吃了乞;乞了吃,吃了乞......

  富了施,施了富;富了施,施了富;富了施,施了富......

  这是一幅充满哲理的对联。人的福报与德性存在于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小之中。吴季冬此时理解了老师的意思。

  吴季冬买了五斤花生米寄回家,写了简短的几个字放进口袋:

  爸爸、妈妈:

  我去东北看一个朋友,返回途中遇到了意外,被一个僧人搭救。

  我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僧人去云游,你们知道我早已就有这个想法。我已经拜他为师。

  爸爸、妈妈多保重!

  恕儿子有罪,不能尽孝......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启程。

  1977年4月12日

  吴季冬的父亲1977年4月12日落实了政策,他亲自去青年点告诉吴季冬这个喜讯,吴季冬不在。村里人说走了一个月了。吴季冬失踪成了爆炸性新闻。

  发动同学,老师,亲戚,朋友,找了三天,无果。发动公安,通过广播发动全县公社,大队以及所有机关单位的人去找,无果。

  吴季冬与一凡修习佛法,探讨宇宙,探讨人生,探讨未来,脑洞大开。他知道一凡等的徒弟是他。吴季冬跟着一凡修法化缘,行万里路,翻万重山......

  钱卫工作后考上大学,学习法律,毕业分配到南方工作。他利用公出的机会回家乡,召集知青点的人聚会,特邀胡晓敏和许丽丽参加。

  钱卫脱胎换骨像变了一个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几个女生经过修饰打扮,依然风韵犹存。周玉国拍拍光头自嘲地说:“看我,头发少了,脸上褶子多了,一晃四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下乡的时候,就想吃白面馒头,哪有啊?顿顿吃窝头,一双黄胶鞋四季不下脚,最大的愿望是想有辆自行车,能骑车回家。”

  钱卫端起酒杯说:“忘不了下乡的日子,我年龄最小,哥哥姐姐关心我,包容我,小弟铭记在心,我先干为敬。”大家高兴地干了第一杯。钱卫举起第二杯说:“四十年了,难得相聚,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常常想念你们。”钱卫一饮而尽。钱卫举起第三杯,说:“我父母都不在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看见你们格外亲。”钱卫有点激动,喝了第三杯。看得出,钱卫颇有酒量,几个人开始轮流敬酒,气氛融融,一个个敞开心扉,感慨颇多。钱卫说:“当年,为了去卫生院,绞尽脑汁编着幼稚的理由,看见胡晓敏穿着白大褂,心里就踏实,后来我找对象的标准是,非医生不娶。”

  周玉国说:“吴季冬和我发现你形迹可疑,一天晚上我俩盯梢,知道你去了医院。吴季冬也不上哪修行去了,怪想他的。”

  蔡永兰说:“同学情纯洁,知青情深厚,三年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是缘分。我经常想起吴季冬,他不想咱们,出家修行,早放下了。”

  阮凤玲说:“回忆那段往事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我敬大家。”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停地用纸巾擦着泪水。

  胡晓敏一直没喝酒,她说:“我不能喝酒,正在服药。我丈夫觉得他家庭条件优越,一天到晚摆着公子哥的架子,过不来,离了。”胡晓敏的右胸明显的不如左胸丰满。

  许丽丽说:“生活十有八九不如意,我那位又顾家又能干又会心疼人,老早的走了。”

  钱卫说:“每个人都被生活的境遇裹挟着,身不由己,时间改变着人的命运。”

  史艳春说:“我建议咱们回青年点去看看。”

  “这个建议好,回去看看!”钱卫一脸的兴奋。

  “看看老村长!”周玉国说。

  “一言为定!”大家异口同声。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发小。不知他在哪里修行,愿他如歌词那样:

  愿做菩萨那朵莲

  修炼经法永无杂念

  花开花落在你身边

  做前世今生的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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