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律新民

  饮酒是内涵极其丰富的社会文化现象,所以我对饮酒的认知,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体验过程。

  人的一生中,可能饮过很多次酒,真正让我们难以忘怀的,并没有几次。

  我人生的第一口酒是偷饮的。虽然只是偷饮了一口,但是对其记忆不会随时间流逝,因为人生的任何第一次都很难原版复制,所以,对这独有的唯一,往往印象更深。

  父亲爱饮酒。他还有个喇叭口的锡制酒壶,锡壶能装满三两酒。父亲舍不得钱多买些酒存家里,所以,我常提着锡壶一溜儿小跑,到离家百米的小卖舖,递上两角五分钱,售货员抄起二两的酒提,将酒顺着漏斗徐徐地灌进锡壶。

  用三两壶装回二两酒,缘由可能有二,一是定量,父亲从不多饮;二是不洒,提着壶跑回家都不会洒出一滴。足见父亲饮酒有度,惜酒如金。

  父亲说过,饮酒要饮得不前沉不后沉,就象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一样,那就是把握好“度”。

  父亲爱惜酒还和粮食有关。记得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在围场县任粮食局局长,但是我家不比别人家多一两粮食,父亲和母亲将珍贵的玉米面都给弟弟我俩儿吃,他们吃玉米轴制做的代食品,因营养不良,他们腿都浮肿了,用手指一捺一个坑。

  父亲是农民出身,知道粮食来之不易,而酿酒又离不开粮食,所以他说一滴酒是用百滴汗换来的,酒是粮食“精”。

  后来日子好些了,父亲才又饮酒。但是经常没有象样的下酒菜,有时啃一个梨,有时嚼个白菜心,都能有嗞有味,满面春光地享用那二两酒。

  父亲离休后,无官一身轻,自斟独饮,微醺薄醉,脑门儿都高兴得放亮光。应该说,酒给父亲的人生带来了特殊的快乐。

  我十一、二岁时,不可能懂得中国酒文化的博大精深,就觉得酒是很神秘的东西。终于有那么一天,好奇心使我在买酒回家的途中,左看看右看看,回头再看看,见没有人注意我,便做贼似的举起了那酒壶。由于匆忙和慌乱,动作猛了点儿,所以着实饮了一大口,呛得我鼻涕眼泪一大把,酒给我的感觉,其实就是一个字: 辣 !

  回到家时,父亲已坐在饭桌旁,接过锡壶刚要往酒盅斟酒,又停下了。他晃动着锡壶,侧耳听了听壶里哗啦哗啦的响声,说今天的酒不够份量,问我是怎么回事,又一把将我拽到他面前,嗅了嗅我的嘴。我只得承认偷饮了一口,目的是想知道酒的味道。

  父亲并未责怪我,说小孩子不能饮酒,将来长成男子汉了,可以饮。父亲的要求我能做得到。因为那酒的辣味对我既不神秘也无诱惑了,这辈子不饮酒都无所谓,我应该是一个与酒无缘的人。

  六年后的一天,我饮了非饮不可的酒,甚至是惊心动魄的酒,并且颠覆了我与酒无缘的预判。

  一九七零年冬,是我们知青在塞外坝上集体插队的第三个冬天。那天早饭后,我按知青的“标配"穿戴整齐,左挎绿色挎包,右挎铝制军用背壶,拦腰横系武装带,头戴狗皮帽子,外穿白茬羊皮大衣,俨然一个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我到生产队畜棚牵出叫“大黑"的黑驴,又从碾房搬出驴屉备上,然后骑着驴踏着积雪出发了。二十五里外的平安堡有邮局,有商店,还有饭店和照像馆。我要去那里办三件事:取款,照像,买酒。

  头天晚上我收到家里的汇款单,是生产队长去大队开会捎回来的。

  煤油灯下,我展开汇款单,看了好几遍,是十元,不对,是十元整。父亲支持我响应上级号召,留守农村与贫下中农过革命化春节,所以破例汇来这笔“巨款"。

  我骑着大黑驴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连跑带颠,仅用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平安堡。先在邮局取出十元汇款。因照像馆停业,知青标准照落空了。我又去商店买了二斤酒,灌入军用背壶。这酒是送给生产队长家春节饮用的。我已经答应他的邀请,一定去他家过春节。

  天有不测风云。回程途中,突然刮起了白毛风,刹时天昏地暗,气温骤降。我跳下驴背,与大黑驴共同搏击风雪,艰难前行。风雪里我已辩不清回程的路,只能放长缰绳,让大黑驴牵着我走,它跑熟了这条路,我也相信老驴识途。

  我累了,我饿了,我更冷了。听赶大车的老高头儿说过,饮酒能御寒。我拧开背壶盖子,哪顾得它辣不辣,咕咚咕咚几口酒,直觉得有股热气从肚里往上蹿,身上暖和了许多。

  大黑驴突然停住不走了,它转回身用头抵住我的胸,上下拱蹭。我猛然想起了自已的疏忽。坝上人在严寒的天气出远门,还要给骑乘的牲畜戴上特制的棉帽,护住它们最不耐冻且最为重要的颅脑,那时坝上比现在冷多了,很多牲畜的耳朵边缘,都有不规则的豁口儿,那是冻伤后留下的残痕。风雪中,如果将骑乘的驴或马冻死,人是很难安全回到家的。

  大黑驴的棉帽就挂在碾房墙上,我因走得匆忙,所以也就忘了给大黑驴戴棉帽这码事儿。

  我敞开皮大衣衣襟,将大黑驴驴头搂进怀里,用我身体的温度焐了它十多分钟。我们又继续赶路。

  我焐暖了大黑驴,却使自已消耗了热量,觉得浑身更加寒冷,我就又饮几口酒……天哪!大黑驴又停住了。

  饮酒一一焐驴一一前行一一饮酒一一焐驴一一前行……不知如此循环了多少次,我终于踉踉跄跄地被大黑驴牵到了畜棚。

  风雪中,酒暖了我,我暖了驴,驴找到了家。风雪中,酒给了我战胜严寒的热量和能量,从而护佑了我的生命。真是缘份啊,天赐的缘份!

  那年春节,我在队长家怀着敬畏的心情,饮了酒。那酒在我口中依然有些辣,但是辣里沁出了淡淡的醇香。

  生命是个体的,而我们的生活,主要还是以群体的形式存在着,所以对酒的共享共乐,是我们多数人饮酒的常态。饮酒中产生的美妙情趣和欢乐氛围,升华了我们的亲情和友情,使我们的社会生活更加丰富多彩。

  一九七九年冬,我结婚的当天晚上,请了几位战友来家里喝喜酒。我将父亲压箱底儿的一瓶茅台酒拿出来,郑重地告诉大家:今天喝茅台! 战友们齐声叫好。因天气冷,我们住的平房后墙都结霜。我就将那瓶冰冷的茅台酒拿到外屋,立在那半铝锅热气腾腾的鸡蛋汤里,加一加温。只听“叭"的一声,声音虽轻,但也清脆,我赶忙拎起酒瓶,呀! 轻飘飘一个空瓶筒,乳化玻璃的酒瓶炸掉了底儿,一瓶茅台酒一滴不剩,全部溶进了那半铝锅鸡蛋汤。

  我拎着空瓶筒进屋,沮丧地告诉战友们,茅台酒放鸡蛋汤中加温时,酒瓶炸底了……哈!哈!哈!战友们乐不可支,都不同意换饮别的酒,还说今天就喝这从来没喝过的“蛋汤茅台酒”。

  我们撤掉酒杯端起碗,喝出了军人的爽快和豪气。淡了茅台酒,浓了战友情,大家其乐融融,豪情滿满,甚至撇掉酒碗,可以立马共赴疆场,去笑迎火与血的洗礼。

  多年后,战友们还经常提起那半锅“蛋汤茅台酒"。

  我觉得酒是有灵魂的,它的魂就是凝聚能量,激发智慧,催人奋进的英雄主义。自古以来,酒与英雄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多少英雄豪杰,对酒当歌,风云天下。

  2005年,我创建了承德市巴特酒业销售有限公司。“巴特"在我们蒙古语中就是英雄的意思。所以我将“巴特"注册为自已企业的字号,就是要让中华民族的酒文化,濡养祖国的亿万英雄儿女。

  在我们巴特酒业公司十周年庆典的头一天,我从柜橱取出父亲的那把锡制酒壶,装了二两窖藏原浆酒。驱车来到父亲安息的墓地。

  我将那锡酒壶摆在父亲墓前的石制供台上,沉思了许久。

  可以说酒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我的人生和事业。我把起锡酒壶,将酒轻轻地酹洒在父亲的墓碑前。

  我感恩父亲爱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