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的相遇、相知、相爱、相恋,大概有半个世纪了吧?这五十个年头,时间可是不短呐。那会儿我还是个年轻姑娘,现在都老太婆了。可你现在还是个棒小伙,朝气蓬勃,充满活力。你可不要嫌弃我哟,谁让咱俩是一辈子的缘份?

  老实说,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荒漠高原,寒冷偏僻,人烟稀少,牛羊遍地,春秋风沙大,冬天遍地雪,见不到树林,只有夏天才能见到绿色。文明程度照城市差远了。

  其实你也不喜欢我:一个城里来的青年学生,十足的“娇小姐”,什么活儿都不会干,还爱哭鼻子,动不动就使性子,哪像本地姑娘那么勤劳朴实,会过日子?

  可上山下乡浪潮把我和同学们抛给了你,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愿意不愿意,硬要把我们捏在一起。

  那会儿你可没少难为我们呢。

  金黄色的庄稼,乡亲们镰刀起庄稼落,很快割到前面去了。知青则这个割破了手,那个砍伤了脚,“溃不成军”。一趟子十二根垅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

  太阳落山了,队长喊“收工”,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挪回知青屋。才发现灶里没柴,缸里没面,桶里没油,盆里没咸菜。我们硬着头皮,东家借柴,西家借面,前院借酥油,后院要咸菜。等饭做好了,一个个连困带乏,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

  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老天爷下雨,不用出工,可以美美地睡上一个懒觉。可是懒觉常常睡不成,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滴答。脸盆东一个、西一个摆满了土炕,被子褥子湿漉漉的,没法再躺了。

  八月节那天晚上,天上飘起了雪花。第二天早晨开门,雪一下子涌进了屋。一夜的“白毛风”把我们女知青的西屋埋了起来。四周的墙成了水晶宫,水缸冻得起了包。

  你想撵我们走吗?哼,没那么容易!

  房东大叔和他的两个儿子挖出一条雪道,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暖暖的火盆。乡亲们向我们伸出热情的双手,东家送来米,西家扛来面,前院推来柴禾,后院抱来蔬菜,刘家大叔还抱来一对可爱的小黑狗。

  天晴了,庄稼把式手把手教我们扬场,年轻人帮我们干各种农活儿。到了第二年,种地、耪地、趟地、割地我们全都拿得起来放得下,连打草、拉地、扬场、骑马、驾车这些当地妇女不敢“问津”的农活儿,我们女知青也学会了。为了改善伙食,我们自己种芹菜,种豆角,种韭菜,还养了一口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养了十几只鸡。一名做饭最好吃的女知青当厨师兼管家,大家给她拨工分。她做饭、喂猪、喂狗、喂鸡、收拾菜园子,下地搂柴火。这使我们能安心干地里的活儿,回来能吃上热乎饭菜,能有热水洗头洗脚。

  雨雪天不能出工,我们就在知青屋里学习,组织乡亲们办“农民夜校”,学文化,学知识,讨论国家大事,探讨科学种田。新知识、新文化、新理念的传播,使偏僻的农村悄然发生了变化:村里的娃娃背起了书包;讲文明、讲卫生形成习惯;偷窃、打架斗殴、封建迷信不见了;年轻人都向知青靠拢,成了农村经济发展和乡村建设的带头人。

  自从我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就开始喜欢你,爱上你,迷恋你。我与知青和乡亲们一起,想方设法改变你,让你变得更富裕、更美丽。

  修路。组织全大队劳动力在农闲季节修新路,使道路更直,路面更宽,在路两旁栽上了树。

  植树。封山封滩,植树造林,搞“大会战”。还成立专业队,造林、护林、防风固沙。

  蓄水。组织群众修渠筑坝、修水库、打大眼井。成立“青年突击队”“铁姑娘打井队”,承担长期农田基本建设任务。

  育种。建立试验场,引进新品种,成功后在全大队推广。为各生产队培育优良品种,防止种籽退化。成功培育了墨西哥小麦,改变了吃不上白面的历史。

  宣传。成立文艺宣传队,宣传党和国家方针政策,宣传本地好人好事,活跃农村文化生活。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我对你越来越不满意。我怨你、恨你、不想理你。

  本来我们应该考大学,可是我们在你这里却无学可上,重复着最原始的劳动。潜能不能得到开发,尖端科学与我们无缘。承德一中是全市的“宝塔尖”,最好的中学生聚集在这里。可是,我们从初一到高三的高才生,与你为伍,与你相伴,你却不能给我们提供深造的机会,耽误了我们的学业。上山下乡十年,是我们学知识的最佳年龄,是我们创业的最好时期,是我们积累工作经验的最好阶段。老一辈在我们这个年龄已指挥千军万马,国外的同学已遨游在科学顶端,可我们却在你这里种地、劳动、流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十八九岁到二十七八岁,正是人生谈恋爱、搞对象的最好阶段。可是前途未卜,谁敢爱恋?知青们忍受着青春的饥渴,不敢想,不敢爱,不敢恋。多少爱情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多少心迹还未表白,就生生错过,铸成了终身遗憾。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可是,我们不怨你,又能去怨谁?

  最可气的,是有一天,你让老天差点“收了”我。

  那是我当公社书记以后。我在班子会议上提出:多种经营,全面发展,开发矿业和畜牧业,让老百姓走上致富路。

  听老百姓说一座山上可能有铁矿,我策马扬鞭一个人前去看个究竟。没想到晴朗的天瞬间就变了脸,风粒子夹着雪越刮越猛,最后竟变成了“白毛风”。我在荒滩上迷了路,枣红马走着走着又回到原地。天快黑了,暴风雪呼啸着如同恶魔,很快把我的脸、手、脚冻僵,昏昏沉沉产生了幻觉――看到路边有一堆火,想下马烤火。突然,枣红马一阵嘶鸣把我惊醒。人们曾说过,白毛风天很多人会把石头当成火堆,微笑着抱着石头死去。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下马,千万不能倒下。我睁大眼睛尽力寻找着回公社的路,狠狠地向马屁股上抽鞭子。枣红马狂奔起来,终于跑出了人们所说的“鬼打墙”。回到公社,我直奔火炉而去,守夜大爷赶忙制止了我。他从雪地里捧回来一盆雪,赶紧给我搓脸、搓耳朵、搓手、搓脚,告诉我:如果在火边烤,耳朵一扒拉就会掉下来。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场暴风雪在我脸颊上留下了永久的纪念——一块深褐色的冻痕。让我和你融在了一起。

  最可恨的,是你的克山病,无情地夺走了我知青战友的宝贵生命。那是一种荒漠高原才有的病,是心脏病的一种。一些知青莫名其妙地得上这种病,无药可治,无人能医,风华正茂,就被这个恶魔夺走了年轻的生命。很多人没谈过恋爱,没享受过家庭的温暖,没过上幸福的生活,就静静地留在了你这里。你好狠心!

  于是,十年后在知青大返城的日子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你。从此你我两不相干,互不相欠。

  回城以后,我绝口不提我们之间的情份,不跟任何人讲起你和我的经历,似乎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今生今世我们不必再相见。

  我与刚刚毕业的学生站在同一条起跑线:没有以往的经历,没有人脉关系,没有住房,没有知己,一切从零开始。

  我在学校当过教员,在国有企业当过干部,改制后在街边摆过地摊,在小胡同里开过饭店,从事过各种职业,最终靠艰苦创业,在制造领域赢得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死了,身体离开肉身慢慢飘向天空。蓦然回首,发现给我送葬的队伍竟然是你那里的父老乡亲,他们一个个走到我的躯体前,悲痛地叫着我的名字……我一下子醒了。

  我终于发现,你始终在我内心深处,从来没离开过我。我是如此地想你,爱你,恋你,心里一刻不曾离开过你。你那里的山、你那里的水、你那里的人,始终占据着我的心。你那里有我的汗水,我的泪水,我的爱情,我的友谊,我的青春,我生命的根……我放下了心里的结儿,心与你紧紧贴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我义无反顾地投入你的怀抱。

  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我,向我打听着当年知青的近况,诉说着分别后的想念。

  看到乡亲们的日子还不富裕,村里变化还不大,我找知青们商量:帮助乡亲们脱贫致富,使生活逐步改变。

  有的知青找供电部门帮助架电,解决了水浇地电力不足的困难;有的知青找农业部门引进蔬菜优良品种,教会乡亲们种上了时差菜;有的知青找市电信部门扶贫,开通了互联网;我找主管副县长帮忙,建立蔬菜基地和冷库,使新鲜蔬菜销往全国各地。慢慢地,乡亲们的腰包鼓了起来,盖新房,买汽车,日子越过越好。

  村部年久失修,我和知青们一起想办法。一名知青的老公找人扶贫,筹措资金二十多万元,加上我和知青们的捐款,想方设法盖起了新村部。

  学校桌椅板凳破损,知青们自掏腰包,为学校置换全套的新桌椅,又帮助联系市里小学对其“一帮一,一对红”,添置教学设备、体育器材和学习用具。

  只要是你的事、乡亲们的事,我和知青们件件放在心上,全力以赴解决照办。

  在上山下乡五十周年那天,知青们踏上了回第二故乡的路,重新投入了你的怀抱。

  山青了,水绿了,路通了,乡亲们变富了。“美丽乡村建设”使你彻底变了样儿,特别是“国家一号大道”的开通,使你名扬天下。蓝天,白云,花海,“茶马道”,“古驿站”,处处让人流连忘返,在城里人眼里,你变成了“人间天堂”、“世外桃源”。

  有人问你到底是谁?我说:是我的初恋,一辈子的爱人。

  因为我与你的缘分,是命里注定,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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