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色已经黑墨一片了,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在寒风中抖动着。街上的灯火却是热热烈烈,新开业的商店和老铺子都抓紧一年中最好的销售时机,不分黑白地干,时不时地就见卖东西的人举着张大钞票在灯前照,看看是不是假的,路边卖拉面的一个个笑面土匪一般拉顾客,卖瓜子水果的个个让秤杆子撅上天,也没有人注意他放在哪个星星上,小孩子们已经在放炮,有消息说县城来年就跟大城市一样不让放炮了……李德林在这夜色和灯光中走着,浑身上下有些发热,他明白他现在是在感受着一种生活,而这种生活是一种极具生命力的生活,让世间一切正常的都感到——活着,多美好……

  小丁路过自己家时把自己的那份肉放下,然后就听他在院里跟他爱人说你加点小心别傻呵呵一个劲给人家“点炮”,后来他就跑出来陪李德林去鲁宝江家。鲁宝江住的是平房,论他的资格,县里多好的楼房他也能住得上,但人家不住,这就跟北京一样,大干部就住四合院了,当然那种四合院和一般大杂院就不一样了。县里不比北京,但鲁宝江的大院也不简单:一圈红砖墙,里面有正房五间和三间厢房,挨着厢房还两间小棚,院里有葡萄架石桌石凳,还有一口压水井和一个窖,其他像小花墙石子路也都该哪有哪就有。小丁一路走着就跟李德林讲鲁宝江院里屋里是啥样,李德林问你咋这么清楚,小丁说他家挖窖时找过我,搭小棚时我和泥。李德林说你这么瘦干得了吗,小丁说人家那是瞧得起咱才叫咱去,再累也不能说累,结果怎么样,我媳妇从镇办厂一下子调到国营厂了。李德林笑道:“现在不是发不出工资吗。”小丁苦笑一声:“这不能怨我舅爷,当初没看准,没关系,过了年再调回去,那个镇办厂子现在红火了。”

  俩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鲁宝江的家,小丁敲了敲里面就来人开了门,小丁管那人叫舅奶,李德林一看见过但没说过话,便自我介绍,小丁也跟着帮腔。人家那女人一看就是有身份的,很客气地点点头,然后小声说真对不起,强书记正和老鲁说事呢,这大冷的天,你们如果事不急的话,改日到单位找他吧。李德林一想自己再急也不敢在书记主任面前说急呀,就给小丁使个眼色说我们就不打扰了,小丁就拿起牛肉说这是李乡长的一点心意,他那舅奶略微客气一下就让小丁放到小棚里。这功夫李德林瞅瞅这静静的院子和挂着窗帘微微透出些亮光的屋子,真跟小丁说得一样,不知怎么他就感到有一股子惭愧,自己盖了那么三间秃尾巴新房就美得屁眼朝天,要是过到这架式上,兴许还经受不住呢。

  出了大门走了几步李德林小声说:“还挺给我面子,收下啦。”小丁笑道:“收下也白填圈了,小棚里肉太多了。”李德林愣愣的就不往前走了,前面雪亮的车灯,嗖地擦身而过停在他俩刚离开的大门口,就听小丁那位舅奶笑着说:“来啦,快进屋,老鲁等着你呢。”一个男人笑道:“就是,缺我不行……”

  小丁拽了一把李德林,李德林才慢慢地往回走,小丁说:

  “别不高兴,好事多磨,人家那是打麻将呢。”

  李德林点点头。后来小丁先到家了,李德林就一个人往回走,走到一条比较静的街道上,他仔细听,就听见四下房里有些哗哗洗牌的声音,再听一会儿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一看是个小饭馆外有一位冲着墙根正尿呢,尿着尿着咣地又吐起来。李德林饭往上反赶紧往前走,这时凉风吹得他浑身上下有点发紧了,他找了个黑地方也想尿尿,还没等站稳就听黑处有人咳嗽,把他吓得尿都出来了,一看黑地里一对男女正搂着啃呢。李德林转身又走,终于找个地方把那壶热茶尿出去,然后就打了个激凌,浑身都轻松。他不禁自言自语:“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县里的领导毕竟最像领导,城里的夜晚毕竟最像夜晚,妈的,全城就我一个傻瓜……”憋气时说啥都行,但毕竟是乡长,咋也不至于在街上走一趟就把觉悟都走没了。转过来两三天李德林猛跑小流域项目,跑了一阵他发现这事吧也不都像有些人说的非得送多少才行,要那么着共产党的天下早完了,人家管项目的人也得看你能干得差不离才能给你,要不经他手批出去的项目放出去的钱到年底一验收任嘛效益没有,他也不好受。当然如果你对项目的落实规划做得好,让他听了放心,他就有意在你的名下打个勾,你再多少意思点,联络联络感情,你的事当然办成得就比旁人快些,这倒是实情。

  李德林找着了一两个头头,又跟项目办具体办事的人疏通得有点门了,再往下定就得领导拍板儿了,可这会儿人家领导都来无影去无踪了,连项目办的人也没几个能在班上静下心坐一会儿,一个个全是电话找bp机叫,买这个分那个。

  女同志还得忙扫房洗东西,人家就跟李德林说你这事过了年再说吧,李德林一想也是,都鸡巴这时候了算了吧,就回家了。到家一看于小梅也忙呢,穿件薄毛衣两大奶子嘟嘟颤,袖子挽挺高使洗衣机洗衣服呢。于小梅说德林咱俩把话说开就得了,我都这岁数了也不想再干啥,就跟你一心过了,你别总疑心我,别看我跟他们喝酒打麻将啥,到真格的时候我保证把住,身上这些东西所有权就归你一个人还不行吗!李德林说那是应该的事,要不然我这乡长还不如一头叫驴了,好叫驴还占八糟不让别的叫驴占便宜呢。于小梅笑得格格的,说:“好好,我嫁给你也算进驴圈了,这就过年了,见着我爸妈会说点话,给我做个脸。”李德林说:“话咱会说,就怕人家瞧不起咱。”于小梅说:“不会不会,有我呢。另外,我姐的事你可能也知道了吧,刘大肚子那人挺牛气,你别跟他治气。”李德林心里格登吓一下,刘厂长刘厂长就是刘大肚子呗,小梅不就是给他当会计吗,这回一下变成他小姨子了!李德林说:“好家伙全县四大名人你家就占俩,一个屁股一个脸,他俩咋凑一块的呢?能不能吃饭时让他戴个面罩之类的东西?”于小梅说:“去你的,人家疙瘩多,钱更多,你脸上光溜,口袋也光溜。”

 

 

按往常于小梅一揭这短处李德林肯定犯急,但这会儿心情还不错,他也就没往心上去,抽着烟跟小梅接着瞎逗,他说:“现在有的顺口溜说的特准,‘不管多大官,一人一件夹克衫,不管多大肚,一人一条健美裤’,就你姐那肚子屁股,也穿健美裤,真能赶时髦。你说你们姐俩可真能,一个把肉长在后面,一个长在胸脯子上,净往值钱的地方长……”

  于小梅拿着两个瓶子说:“去去去!打酱油醋去!不搭理你吧,你就生气,给你点脸吧,你就胡扯八扯,让我姐知道了还不撕你的嘴!”

  李德林说:“到时候我不承认,我就说都是你晚上在床上说的。”

  于小梅说:“好好,咱晚上见,就你四十五个熊样!”

  李德林一听这话有点发怵。这地方男人都忌讳四十五,起因是说一个二婚男人再当新郎时说自己四十五,其实比这大,头一宿就现了原形,那媳妇就起了疑惑,手掂着那堆不争气的物件说:这是四十五?这是四十五?这故事一传开来,男人自然而然就回避这个数。李德林过三年偏偏就是四十五,而且回来这两天他又发现个秘密,就是现在这女人吃得好身体又壮,可能又加上那些搞对象的电视剧啥的影响,到晚上一沾两口子那点事,不但不怵头,有时弄得你都挺难招架,像于小梅这块头这火力,俩李德林也不是个,所以人家于小梅在屋里把话说到点子上,李德林还真有点胆虚。他赶紧说去打酱油醋就打酱油醋,也没拿个兜子啥的,一手一个瓶子就上了街。找了家副食店进去一看打酱油醋还排队呢,没法也得排,排着就听前后的人说现在酱油有假的,都是用猪毛熬的,喝酒也得注意,净拿酒精兑的,另外就是走道得注意,交通队新展了一批特爱往人和电线杆子上撞的司机,要是两天不撞点啥他们就失眠睡不着觉;最后有一个人说过小年那天修鞋的给各鞋厂发了不少感

谢信,感谢有一种新出的棉鞋穿一个星期准掉底但鞋底不折,如果折了就得换新的,底掉了重新缝一遍线,使全体修鞋的收入提高了不少……等李德林把酱油醋打完了,他脑子里都装得腾腾的了,他心说这城里哪来的这么多热闹事,烦不烦呀。出了副食店还没走几步,嗖地一辆黄面包车擦着李德林身子就窜过去,李德林左手的醋瓶子叭地就摔了,人家那车却跟没事似的悠地钻人群里不见了。李德林刚要骂两句,一看周围的人都瞅傻小子似地瞅自己乐,赶紧又进了副食店买了整瓶的,这时他才觉出刚才那些人的话不能都不信,有些事看来自己这两年在乡下的时间长,是不大了解行情了。

  再走到街上他就格外加小心了,不是舍不得一瓶子醋钱,实在是怕让哪位愣爹给撞了,要是一下撞死也行,俩眼一闭不知道了,就怕给你撞个半死不活的,特别是把男的撞得下肢瘫痪,简直是比掘他祖坟都难受。李德林和他乡里的人去看过一个挨撞的同志,回来大伙说可把人家那小媳妇坑啦,他那一撞甭说四十五呀,四百五都不如了。别多说,能坚持下来一年的女的就是好样的,能紧持十年的死后肯定成神仙。李德林心想要是于小梅恐怕也就能对付个俩仨月的,就冲这我可不能像在乡里走道除了自己撞电线杆没人敢撞自己那样子了。

  过了街李德林就溜边走,走走就路过一家饭店门前,他一眼就看见胡光玉正腆个肚子站在那等谁呢。李德林长了个心眼,忙悄悄躲进一条小胡同口瞅着,他想看看这胡胖子到底请谁。虽然说整个腊月天气不错,但毕竟是腊月,在大街上走得急还不显得多冷,在小胡同一站长了就不行了,小胡同起小风,嗖嗖地往裤脚里钻。再看胡光玉那也等得够受,一会看看表一会朝左右望望,比当年盼八路军还着急呢。李德林这会更难受了。身上冷点还能对付,两只手攥着俩瓶子都冻得梆老硬,他心说胡胖子你咋鸡巴跟人定的点,把今天说成明天了吧。后来李德林一看不能再靠下去了,因为他身后过来两个戴红箍的老头,四只老眼睛上下直打量李德林。李德林知道那是搞综合治理的,万万惹不得,他连忙跟二位笑了笑,可能他那冻木的脸硬笑起来怪不好看的,把那两个老头笑得有点发毛不敢上前,李德林趁机就逃之夭夭。到饭店门前一看那胡胖子还在那看表呢,李德林骂道:“我说你在这等你爹哪!”胡光玉扭头一瞅是李德林,无可奈何地说:“叫你说着了,比我爹还重要。”李德

林骂了一句,心里的火也就消了大半,说:“说真格的,请谁呀?”胡光玉倒也实在,说:“还不是为了小流域项目,年前咋也得砸下来,要不过年喝酒都不踏实。”李德林说:“他们不是说过了年再定吗?”胡光玉说:“可别听那一套,项目和资金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年后吃屎都吃不着热的啦!”李德林一听腿都软了,心里说亏了于小梅让我出来打酱油醋,要不还在家打嘴架玩,年后让你哭都找不着地方。李德林说光玉啊,今天这饭也算我一份东家吧。

  胡光玉说那不合适人家会觉得咱心不诚你还是单来吧。李德林一琢磨也是,就赶紧回家,到家于小梅问咋去这长时间,李德林两只手猫咬似的疼,被问急了,他说:“我碰见个熟人,跟人家学点招数。”

  于小梅说:“啥招数?不当乡长当书记的招数?”

  李德林点点头:“没错,你真聪明。”

  于小梅问:“啥招?”

  李德林伸出冻得鸡爪子似的两手:“‘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就这招!”

  到了晚上李德林心情不好,躺在床上脸转过去朝墙,于小梅收拾完了上床拽他,

问:“怎么啦?四十五啦?”

  李德林说:“今天不行,今天心情不好,等明天项目争上了再说吧。”

  于小梅说:“还挺革命的。”

  李德林说:“哼,心里得有老百姓。”

  于小梅说:“我也是老百姓。”就拉了灯跟李德林亲热,李德林慢慢也就轻松了些,后来他就起身忙活起来,忙到半道不知怎么又想起小流域项目,便恨恨地一顿一顿地说:“我日你个——项目!我日你个——小流域!”

  时间不大于小梅就急了说:“你快下去吧,你打山洞子呀!”

  李德林抹把头上的汗,下地捅捅地炉子,看桌上有吃剩的猪头肉,抓了两块吃下去,又喝了口水,后来打了个喷嚏,然后钻被里睡觉。

  准是那两块猪头肉吃坏了,半夜里李德林就肚子疼,连着跑院里拉了两泡稀,于小梅没法子下地给他找药,哆嗦着说谁叫你昨晚上没好造吗,回头非把我也冻感冒了。李德林吃了三粒氟哌酸又喝了些热水,才顶过去那股子难受劲。天亮了他起床后觉得两腿发软,于小梅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你好好在家歇着吧,要是有空去看看我爸我妈,真的假的问问过年有啥事需要你干。李德林苦笑道:“嗯,再不去都忘了丈母娘长啥样了。”于小梅问:“那我爸呢?”李德林说:“你爸是领导,扫着一眼就忘不了。”于小梅笑了:“看来还是爱认识当官的。”李德林说:“嗯,记住了在大街上好躲开点。”于小梅上来给他一拳头:“你咋就不得意我爸呢!”李德林说:“你爸工商局长出身,看谁谁像小商贩似的,我怕他把我当秤杆子给撅了。”于小梅说:“我咋又跟了你这么个乡镇干部,我算倒了霉啦。”李德林说:“可别这么说,咱乡下人心直口快,您别见怪,一会我就去看你爸他老人家。”于小梅说:“行啦行啦,别狗过门帘子,全靠嘴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