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斜阳一旦照了冬日下的避暑山庄,立刻就呈现出一幅幅让人陶醉的画面。且不说远山青松与白雪的交融,也不说近湖如镜如玉的冰面,单是宫门外一段短短的红墙,那高耸的箭垛,虎皮的石缝,宽厚的城门,还有城楼下的铜狮和古槐,就足以把人的心魄夺了去。

  这是因为冬日斜阳将一个大大的“静”字持久地明朗地照在了那里。我来承德三十余年,虽然这里有春天的青翠,夏日的凉爽,秋后的艳丽,但我近来却是愈发喜爱冬日的斜阳了。这倒不是我的心态随着年龄走向老暮,而是冬日的斜阳下能让我细细品味人世间的诸多滋味。这在其他几个季节里,即使我怀着某种忧思刻意来此,却终因人声喧杂而无法得到。

  山庄偌大,自然天成。冬日的阳光照来时,如果你并非身在正南正北的房舍庭院内,你感觉到的会是一个永远不愿意与你正面相视的斜阳。而最美的斜阳,该是午后两点至三点之间。经过许多时辰的光照,寒气至此已被驱散大部,亮丽之处,若背后有靠,无论是一堵墙还是一棵树一方石,俱已蓄满了宝贵的暖意。人一来此,就会手脚松弛地要歇一歇,晒上一会儿,则会筋骨酥软气血舒畅。倘若你眯起眼打量这个世界,真实的与幻想的画面就会飘悠而至……

  这不是虚言,实在是这山庄的神秘气脉所致。我不懂风水,也无意用那些说法解释山庄。但避暑山庄的这一方山水,确是有灵气的。古来塞北多沙场,但山庄身旁却从没有动过刀枪,就热河化冰(兵)也好,道皇天福佑也罢,总之有了这么一块天造的地方,终是没了兵家必争的缘由。宏阴之下不光是楼台殿阁长在,更是这一方的黎民免受了硝烟之苦。不战之城让他们衣冠简朴地享受着四季的交替和岁月的更迭。平静之中的一年四季,在这里显得分外清晰,而且分配得较为平均。比如小雪这个节气来到的时候,黄河中下游虽然是中国农历产生的气象土地,但旧历十月底,那里除了一些山岳之上,如泰山,其他地方就极少见了雪哪怕是小雪。但避暑山庄内外这时已早有晶莹的雪花,甚至鹅毛大雪。只是在阳坡站不住,很快就化成水储进将要封冻的山地里。至于阴坡,则必到来年春天才能消融。我这里用了个“较”为平均,这个较字,其实是应在冬季略显得长了点。有清一代,康熙和乾隆两个皇帝不仅是避暑山庄的建造者,更是与山庄相伴时间最长的人。据史料记载,乾隆每年过了端午节就从京城来山庄,一直要在这过了他的生日(八月十三)以后,还要到围场行围二十天,至九月初才回返北京。略作计算,乾隆在位六十余年中,竟有将近二十年是在避暑山庄度过的。康、乾两代帝王对节气是非常熟谙的,深知自寒露而后,虽然秋叶依挂树上,但山庄内外一早一晚的寒意,已经将一个漫长的冬季匆匆领来,而且要长驻到来年的谷雨之后。换句话说,山庄由此会得到一次宝贵的休养生息的季节。这时,皇上不去打扰她,臣子也没有必要去惊动她,就是守卫山庄的八旗将士,更多的日子是烤熟野味烫热烧酒,或坐在热炕头上划拳猜谜,或面对漫天白雪,心中遥想远在京城的父母与妻小。

  避暑山庄是为避暑而建,但其中又加着许多避暑之外的含义。我们今天将这之外的含义看得是格外的重了。这也难怪,单是那些围绕着、面朝着山庄而建的名声很大的外八届,差不多每个庙都与一段重大的历史事件相连。于是,这片古老的群山环抱的盆地,就把一个朝代近二百年里发生的大事,或清晰或模糊一股脑包含收敛了进去,让后人没完没了的去琢磨去思考,而建设者和他的王朝早已灰飞烟灭。让我们静下来思之忆之,为了昔日帝王的需求,山庄和庄外庙寺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终成一朝夏都;而后人为了需要,又曾诽过毁过山庄及庙寺(一部分),以完成某种革命时代的任务;至今,山庄的“使命”依然没有结束,而且肩上的担子愈发加重了。山庄既是康乾盛世的光辉写照,又是一个朝代走向没落的反面典型;同时还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更是古代工匠高超手艺的结晶所在;当然,这里更让今人看重的,是能挣钱的旅游景点,还是为承德招商引资的金色招牌……

  仿佛一个重权在手的官员感叹身上的名衔太多啦,避暑山庄如今所承担的任务也是太多啦。不过,她不像人能喊一声苦呀累呀,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哪怕筋疲力尽。故尔,我现在很是愿意看到她在冬季斜阳里的样子,这时她能够慢悠悠地喘口气,恢复一下紧张过度的神经和用力过猛的筋骨,而并不希望没完没了的来打扰她。话说那一年,余秋雨先生到承德来,回去写了一篇《一个王朝的背影》。我也算是大半个承德人了,不敢说对余先生的文章有多少研究,但我却是看明白了其中一点,那就是余先生当时是住在本地驻军的招待所,而那招待所是在山庄身后的一条沟里。偏偏文人多情又极富联想,余先生看来还是个急脾气,没等转过天绕到正门去看,乘着月色望着山庄的后背,就发起感慨来了。这篇文章后来收到集子里,占了很重要的位置。只是我们这些在此地生活了多年的人看罢,在佩服先生丰富的知识和熟练的文笔之后,略略感到其中许多史料,其实不来这里,哪怕是站在故宫的大院里,也是可以写出来的。

  余先生看完就走就写,把一个颇带悲伤的“背影”留给了承德,却不管承德人往下的文章好做不好做。余先生是个“行者”,前些年在国内东西南北地走,后来出了名可能是有人出路费,便到国外去走。他走的目的是要一篇接一篇写他的文章,于是便看得出写得很快很急,还有点萝卜快了不洗泥之嫌,惹来些爱较真的学人与之过招。不过,大多数读者还是看看就拉倒,包括被他写过的地方,也没有把这种过路人的文章太当回事。或许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或许是仰慕名人的情结过重,结果这个“背影”在山庄一个个盛季里被推崇得极火,却没人愿细细去品“背影”之下给这里遮挡出些什么。避暑山庄自1703年始建,到2003年整整三百年。三百年塞北的风云是何等变幻无定,三百年夏都的日子又是何等的漫长。借伟人词里的两句,“俱往矣……还看今朝”。这数百年的万千往事,伴随着滚滚人流,在众导游和众人口中直说得千差万别蝶虫狂舞花草争艳。有搽胭抹粉,有涂黑乱画,有言正史,有讲传说,还有不少是信口编来。幸好避暑山庄比颐和园大两倍,有极大的容量,她也就以极大的胸怀容纳了百家千家万家的无忌之言。

  冬日的斜阳像一位慈爱的母亲,静静地安慰着饱受议论的孩儿。告诉她不要计较不要烦燥,惟一的作法,就是拿出最大的耐心统而受之,然后咽到肚子里,慢慢地消化。即使消化不了,也只得忍着了。谁叫你将一个恁大的身躯无遮无盖地立在了这里。好在塞北多晴空,总会有那么一个个充满着斜阳的冬季,于是,不仅山庄,连山庄周围的芸芸众生都跟着休养生息。然冬季在这里终归还是要刮些西北风的,好在有围墙一般的远山挡着,风至山庄门外就变得和缓舒畅,恰好能放风筝了。方今放风筝已不是春季特有,一年四季总有那么一些爱好者放得热情不减。风筝在地下本来就是个呆物件,但怪怪的是,它一旦腾身天上,便显出活灵灵的神态来。放风筝的人用最科学的道理解释这项活动:放风筝不仅治颈椎病及肩周炎,还让人心性宁静去除杂念。此言实不虚也。放风筝的人将自己的心意寄于高空,但高空中的那灵物却也只要单纯无邪(斜)。要放高,放稳,不要栽下去,不要缠绕在一起。至于身下的避暑山庄此时是个什么样子,又蕴含了多少历史与现实的意义,就绝不去理会了。普宁寺在外八庙里名气最大,内有一尊号称世界上最大的木雕大佛,不算基座,从头到脚,就有二十二米余高。它有数十条手臂,手心各有一眼,按佛家的算法是千手千眼。那大佛已矗立二百多年,想想曾有多少喇嘛在莲花宝座下诵经,又有多少香客顶礼深拜,但终是化作为西天路上一尘埃,而大佛总在,慧眼常睁,然金口却无言。无言,在他那即是心中有数,即是看得清朗,即是把持住了最大的道行。倘若喋喋不休,与凡人又有何两样,又如何享得起万众香火与晨钟暮鼓。

  三百年的山庄亦无言。三百年的山庄在冬日斜阳里把言语悄悄地埋在心底。为旅游也罢,为扩大影响也罢,包括世人如今对山庄所投入的巨大情义,山庄都心领神会。至于其他一些令山庄疲惫的事情,山庄也会学着说一声理解万岁。就说当年还是懿贵妃的慈禧吧,在咸丰呜呼归天之时,实乃是有些可怜的孤儿寡母。外有封疆大吏执兵,内有辅政重臣掌朝。稍有不慎,被人家灭了,实在不是不可能的事。古往今来,天子驾崩,太子年幼,朝中母党与权臣之争屡见不鲜。胜者王侯败者贼,于此显现得格外突出。何况,肃顺为人专横跋扈,无视幼帝,众官皆看在眼中。此争斗终胜在慈禧一方,其中有着多种因素。但后来就说出了个辛酉政变,而避暑山庄则成了慈禧发动政变的劣迹始源之处。如此推论,莫非那咸丰的本意不是要把天下交给他的儿子而是交给肃顺不成?话说回来,倘若肃顺得逞,谁敢保证他就不步王莽曹操之后尘?如此,同治即便成不了孺子婴(王莽所废),也得是汉献帝。笔者说这,真真无意为那个专横的女人辩解什么,只是想说历史上的一些事,也应该历史地辩证地去看,否则,就犹如把戏剧影视中色彩斑斓的情节当真,避暑山庄在人们的心中就变得云遮雾绕,甚至有点阴气森森了。古往今来,原本不是太复杂太费猜的事,只是到了小说家的笔下,才变得神秘莫测悬念重重。笔者深知非如此不能让人捧卷而不释手。但用小说去解读历史和现实,也不是十分可取的。其结果必然是弄得自己很累,众看官更累。

  山庄在冬日的斜阳里要好好地歇一歇。但歇歇又不等于一切都停止了。歇息的过程,其实是要把那些人为的杂扰以及与正常生活相悖的东西剥离出去,以恢复其有益的生命元素和动力。最终使她以最光彩的容貌,去见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由此我想到我们承德的一个老作家郭秋良。他本是国内最早写康熙皇帝的作家,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写了关于康熙的长篇。而最早要拍康熙电视剧的剧组,也是先来的承德,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合作成。后来他(她)们拍了别人的作品,其中有些仍是郭先生书中的内容,郭先生也曾生了些气,但想想也就拉倒了,什么也不说了。不过,对承德的文化形态,他却说了别人都不曾说的话。简言之:承德原本是热河省的省会,追溯到民国乃至更远,都与长城以南燕赵故地有着很大的不同。但自承德划归河北以后,再谈起文化渊源,就统而概之为燕赵文化。郭先生经多年研究思考,于九十年代初,提出承德的文化源流,应该是直追京城宫廷文化,可称为大避暑山庄文化。这是一个有着非常独特见解的理论发现。纵观承德历史,古来虽早有炊烟渔火,但更多只为少数民族游牧之地,惟独三百年前避暑山庄肇建,才聚人口建街肆兴繁华,设建制成府郡,终为京北重镇。简言之,而后所有一切,无不与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众多由京城迁于此地的满族人,风土人情,言谈举止,许多处竟与京城无有二样。但与关内诸地,则差别巨大。因此,郭先生的这一论说,很快就得到了一些专家学者的认同赞赏。其实,这一论说的最大受益者,应是承德本身。因为它会使这里以更具特色的文化内涵面对外界,产生当代经济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宣传效应。但十分可惜的是,当时面对郭先生的文章,和者却较少。或者私下里表示赞同,公开场合却闭口不谈了。为何人家把题破了文也做了,一些人反倒畏之避之。知道细底的则一句话就解释得清清楚楚,实乃怕惹火烧身。说来话长,承德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撤了省建制,在很长时间里,由于众所皆知的原因,竟弄得许多人都不敢向上级强调本地的特殊性了。其实所谓特殊情况,无非是要讲明这的经济比较落后,若改变面貌,需要上面给些特殊的政策。这本是实事求是之举,但在那个时候却是犯了大忌。然到了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间,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面对这样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理论研究成果,却没有引起相应的关注,不能不让人留下几分遗憾,或许还留下几分无奈。在当时我若仰天长叹,恐怕让人讥笑自作多情,若联想起叶公好龙,又恐对人不敬。腊月里借着酒兴来山庄,忽然间就想起《西厢记》里的一段极美的唱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于是就感叹斜阳里的山庄,莫非你潜龙翻身鹰击长空,还需有待时日?不过请宽心,稍安勿躁,再听崔莺莺一句唱词:张生啊,即便是十二巫峰高万丈,也有个云雨梦高唐。记住,那个日子不会很远了。因为斜阳年年总有,斜阳却不是夕阳,斜阳里永远有一个让人深深陶醉又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的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