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春梦
何申
第二十三章
（大结局）
海河边到了秋天似乎变得平静了许多。我想这大概与人的忍耐能力有所增强有关系：运动之初，不少被冲击的人觉得没了活路，于是滔滔海河水就成了他们卸去一身重负的重要一站。但最终他们的躯壳还是要被打捞上来，并停留在河边。虽然那是一幕极惨的悲剧，可悲剧从来又是不乏观众的。海河边因此总要吸引不少的人，尤其是半大孩子，他们光着腚在水里鱼一般的游着，爬上岸又捂着鼻子将盖在死人身上的破席烂布掀开，让活人再看一眼他们的模样。
秋天到了，这情景就少得多了。几个月的革命洪流既让一些人头脑发涨，也让一些人变得麻木。苦难者渐渐就想开了，不就是皮肉受苦精神受辱吗，这也许革命的必然结果吧，起码也是命运的安排，再者这也不是一个人的遭遇，熬着吧，有没有出头之日不敢说，但为了亲人，说什么也要活下去。由此海河边就少了些许投河者的遗体，那里也就没了夏日的恐惧与杂闹。我和晴子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来到海河边的。晴子穿一身肥大绿军装，戴着军帽和口罩，胳膊上有一个大红袖标。那是老四特意安排的。老四等人此刻都在鬼楼里，他说这会儿除了老八绝不可以再去别人，如果引起别人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此时，我的头一阵阵发蒙，我夹着大字报纸，边走边想这几天发生的事，脚下都磕磕绊绊了……
打坏了苏大红，幸亏没有打死，也幸亏没有打得太轻，否则他很快清醒过来，我们就全都没命了。但现实极为可怕，苏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我们虽然逃回市里，但已有人怀疑我们，还在鬼楼旁盯了梢。我们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但往哪跑是个问题。最终决定往西北高原鹿小姗她舅爷的老家去。可就在这时，我的四表哥四表嫂还有那个姜主任却突然出现了。他们趾高气扬说这回可终于由咱们掌权了，往后这海河两岸就由咱们说了算了。但姜主任看到晴子，不由地皱了眉头。我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就把最近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他们三个人顿时面带难色，四表嫂说你们既不能跑又不能这么躲着，如果人家发现咱们之间的关系，那对姜主任是十分不利的。我不明白，后来四表哥悄悄跟我说姜现在已经是大联合的市革委会副主任了，他如果出了问题，对大家都不利。我说恐怕是对你不利吧。四表哥脸色很尴尬，说兄弟呀没有办法呀。我说那就由我们自己跑吧。他说我们这不是跑了半年，跑到哪也没有藏身之处，幸亏我们这派胜了，不然就得被抓回来……
最后的办法是姜主任定的，他说他有个朋友在海南岛，他要把晴子送到那去，这样即使将来苏大红醒了恢复了记忆，就可以把责任推到晴子头上，他找不到晴子，也就没有了办法。对此，只有我提出想法，我要和晴子一起走。晴子也说除非我俩一起去，否则，她一个人绝不走。姜主任出去了一趟，回来说因为要偷偷地坐船走，一次只能走一个人，已经定下晴子先走，一个星期以后我再走。对此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坚持由我送晴子去码头。姜主任说码头有人接，你送到就回来，而且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发现就走不了啦。
“哥，到了那边我等你，你可要抓紧时间来呀。”晴子在秋雨中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我感觉出她的手很凉很凉。
“你放心，你舅舅说了，咱们只分开一个星期，到时候，你一定到码头接我。”我说。
“我一定，反正那边也没有人认得我。”晴子的小手猛地使劲捏我。
“那也得加小心，不要和生人说话，也不要到处乱跑。等我到了我带你去玩。”我的心突突地跳，把她的小手攥成一团。
“我们再也不担惊受怕了，是不是？”
“是，海南岛四季如春，我们可以天天在海滩上散步，还可以下海游泳……”
我还有好多话在心里，但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在预先说好的路口，四表哥和另一个人等在那里，旁边，有一辆关得严严实实的冷藏车。四表哥说你就送到这里吧。我问干嘛就送到这呢，我要送她到船上。四表哥说晴子坐的是货船，咱俩谁都不能去。晴子很懂事，她说：“哥，你回去吧。”
“你要加小心呀。”
“我会的。”
晴子就上了那车，而且关在装货的车厢里。那个人原来是司机，他一句话也不说，一溜烟就开走了。我的眼前只剩下蒙蒙细雨和零星落叶。当我再回到鬼楼，已经不见了老四胖子小姗，楼内多了许多勤杂工，正在打扫卫生。我问四表嫂这是要干什么。她满脸放光的说这里要暂时成为办公室，恐怕你得搬出去。我问我搬到哪里去，我也没有家。她说那她也没有办法。我想反正过一个星期也要去海南岛了，就是几天的事，所以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夜里，我听见拉门那边四表哥俩人吵了起来，四表嫂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彻底划清界限。我被吵得实在没法睡，就敲门劝说别吵了。四表嫂很不客气地说：“这没你的事，你该去哪去哪吧！”
“那是，反正一个星期我就走。”我说。
“走？美得你吧……”
这话让我起了疑心，转天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四表嫂说这都是姜主任安排的和她无关，四表哥则什么话也不说。我想找老四胖子商量商量，而且还想看看小姗的身体如何，但跑了好几个地方，也找不着他们。将近中午，我累得头昏昏的，无意间转到头天与晴子分手的路口，眨眼看看，就见了前面好像是晴子在走，我忙追呀追，却总也追不上，我喊你怎么不停下来跟我说句话呀，晴子转身朝我一笑，就拐进一个大门里。我随后紧跟，却被一声大吼给惊呆了。
“站住！”持枪的军人拦住了我。
“我，我找人。”我指着里面说。
“找谁？”
“刚，刚才进去的姑娘。”
“姑娘。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快走吧。”
我朝里望，原来这码头里停的是挂着外国国旗的轮船。这是禁地呀，晴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迷迷糊糊往回走，在鬼楼前面碰见了四表哥。四表哥不知在哪喝酒了，而且喝多了，坐在马路牙子上傻笑。我问：“你坐这儿干嘛？”
“干嘛？我能干嘛。”
“我刚才好像见到晴子了……”
“那，那你准是见鬼了。她，她这，这会早已漂洋过海了……”
“乘外国船？”
“哈哈，你看见啦？行，你还挺精，她坐的是日本船……”
“什么？是日本船？”我浑身发抖，头发或许都竖了起来，“你是说，晴子，她回日本啦？”
“那，那是偷渡。那都是姜干的，咱也没那能耐。”
“我的那几个朋友呢？”
“朋友，哈，你还找他们？他们都进去了。姜主任把他们都送到学习班里去了。”
“什么？姜主任他……”
“姜主任，那个王八蛋……他跟你四嫂好，我，我也不瞒你啦。我真想杀了他们……”
“别，四嫂对你不错，还救我。”
“救你？你知道是为嘛吗？姜主任告诉说你房产和被抄东西的清单让上面要走了，还说你爸历史上有过什么贡献，他估计将来很可能退给你，所以才把你救到这儿来……”
“那现在呢？”
“不行啦。”
“为什么？”
“因为，你爸**还有你七姐根本没死，他们逃到香港去了。你想呀，叛国者的东西，怎么能退还呢。所以，姓姜的就用不着你了……。”
我很镇静，尽管这本该是个令我大喜的好消息。我实在无法高兴起来，我已经很难想像他们还活着的样子，我更不敢追问他们为何抛下我以及他们是如何逃之夭夭的。这一切对我毫无意义，我此刻想的只是晴子，她大概还在海上吧，她大概躲在货仓中吧，她一旦弄清楚去的不是海南岛而是日本，而且今生今世我们就这样分别了，她肯定要流泪不止呀……
我一言不发在鬼楼里等待，天大黑时，终于等到姜主任。他见了我很惊讶，问四表嫂怎么还不让他走呀，明天就来人办公了。四表嫂说已经跟他说了，他说他要去找晴子。姜主任冷笑道：“小伙子，你往哪去找？”
“你答应过我。”
“是答应过。不过，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情况已经变化了。”
“这么说，我不可能见到她了。”
“没错。她是日本人，回家了，你是吗？”
“你骗了她。”
“对，我骗了她，可这对她有好处。”
“我，我要告你，你偷渡。”
“你，你敢！你想和你那几个同学都关到一块去吧。滚出去！”
“你才该滚出去！”
但最终还是我被撵出来，因为四表嫂和他站在了一个战壕，而且四表嫂还拿出证明信，说上午我已和你四表哥离了婚，咱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已经走了，你也走吧。我这才明白四表哥为什么喝醉了。我默默地收拾东西，看着晴子睡觉的那张床，我的眼睛湿润了。
有人上楼来，推开我的门，我愣了，是苏大红。他咧着大嘴笑道：“没想到吧，我还活着，而且这么快就恢复了。不过，是谁打的我，我全忘了。”
“忘了好，忘了好呀。”姜主任非常热情地把他拉走了。
我知道大难即将来临。我在空荡寒冷的街道上走，身后有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突然站住往回走，看清那人是四表哥，他手里拎着个酒瓶子。我说：“你怎么变成酒鬼了。”
“不是酒，是汽油。”
“你要干嘛？”
“有胆量吗？”
“有。”
“跟我把都破楼点了。”
“烧鬼楼？”
“对，烧了那鬼楼。”
我俩匆匆就走，走着走着，我看了一眼万家灯火，四表哥也朝四下看看，我俩的脚步不由地就慢了不来。我指着那瓶子说：“天好冷，要是酒就好了。”
“是啊。”
“我们去车站吧，那有卖酒的。”
……
2000年初秋，作者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日本，在京都见到了当年的晴子。先后见了两面，第一次在宾馆，山口晴子穿着艳丽的和服。第二次在她家里，她穿一身白色的衣裤。那一刻，他俩很激动，但都忍住没有掉泪。
列位看官：本书已连载20余日，到本章为大结局。谢谢诸位阅读。祝各位心情好、身体好，万事如意。
老何
2008年11月27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