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是一个既美妙又可怜的夏末初秋。当我和晴子在鬼楼里出来,我的眼睛一时已经不适应天上的阳光了。街上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俩,仿佛看到了怪物。我俩找个树阴处,使劲将眼睛揉开,忽然就发现,世界变得越发可怕,鲜血的红色已从地面爬到墙上窗上乃至高高的大烟囱上。

“你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几位戴红胳膊箍的大妈尖声喊着冲过来,好像发现了逃犯。

“我们,我们是从家里出来,不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我很不适应她们的声音和目光。晴子则抖抖地抱住我的胳膊。

“家里?你们家在哪里?你爸爸是谁?什么出身,什么成份?”一张少了门牙的嘴,问出了刀子般的问题。

“我爸早死啦。”

“怎么死的。”

“汽车撞死的。”

**呢?”

“也死啦。”

“也是汽车撞死的?”

“是火车撞死的。”

“胡说!怎么都是撞死的?快坦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我爸死了,我妈想不开,就趴了火车道。”

“她是谁?搂着男的不害羞。”

“她是我妹,她,她大脑炎后遗症,是傻子。”

“傻子?这么好看的女孩会是傻子?”她们不相信,凑上前围着晴子看上看下,有人张开五指问,“几?这是几?”

“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晴子忽然笑了,傻乎乎地笑道,“这是六,一二三五六,对不对?”

“可怜呀,真可怜。那你们的家呢?”

“我妈死了以后,我们就没有家啦。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妹妹已经饿了三天没吃饭啦。”我想起曾见过的讨饭人的话。

“是四天没吃饭啦。”晴子说。

“不对,她这不挺明白的吗。”

“她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迷糊。大妈,给我二斤粮票和两块钱吧,我好给我妹买点吃的。”我知道如果不装彻底,她们是放不过我们的。

“什么,二斤粮票两块钱?你们也真敢开口。”

“那你们叫住我们,总得帮一下吧。要不,我们就不走。”

“大妈,我饿,我饿呀!”晴子低头瞅瞅地上还算干净,突然身子一软就坐下去,抱住谁的腿就喊。

这一手太厉害了,是她们万没料到的。街上的行人忽啦一下就围上下。老太太们冒汗了,互相埋怨说头一天扫四旧没想到遇到这两个,算咱们倒霉,每人给他们两毛钱吧。大概晴子的样子太让人可怜了,围观的也有人掏钱和粮票。我接过时手不由地发抖,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但当我俩走出了众人的视野,我却有些得意地笑了,说:“晴子,我们真的饿了四天吗?我怎么记得是三天呀,那天我们分吃了最后半个烧饼。”

“加上今天,不是第四天吗。哥,快带我去吃点什么吧,这几天就吃那点饼干渣儿,我真的饿坏了。”

“我也是。我以为再坚持一下,四表哥他们总该回来露一面了。看来,他们是把我俩彻底忘了。”

“吃饱了,我去找我舅。”

“对,我们去吃些好吃的吧。”

“吃包子去!”

晴子要吃狗不理包子,她说她早就听说过,但至今还不知是什么味儿。我说我家原每天早点都有狗不理包子,味道确实是好极了,但自从被抄家之后,就再没有尝过一口包子了。晴子说我们钱不多,得省着花,买几个尝尝就行了。我说要吃就吃个痛快,不然把馋勾出来可难受呢。我俩就这么一边说一边走,就来到了天津劝业场后边的狗不理包子铺。也真是邪了门啦,运动搞得如此厉害,仍然还有那么多人排队买包子。不过,包子铺门上的那块老匾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大字:人民食堂。我有些紧张,因为突然就来了不少戴红袖章的学生,不排队,挤进去就买,而且买的很多,然后就站在路边吃。一个头头模样的对排队的人说我们有革命行动,今晚要去砸教堂。我认出他,他叫苏大红,是我们学校的高中生,他特凶,打老师打得狠,抄我家就是他带队。我让晴子排队,我躲到一边,我怕被他认出来。晴子更紧张,不时地回头看我。可那些人偏偏不走就在路边说着吃着。弄得我也不敢上前。后来,就见晴子到了窗口,我的心终于放下了。可时间不大,晴子竟泪眼汪汪地站在我的面前。

“怎么啦?”

“他们,不卖给我。”

“你给钱和粮票了吗?”

“给了。他们说要斗私批修。我不知什么意思,他们就让我出来。”

“凭什么?”我火往上撞,拉着晴子就过去。

在路边吃包子的苏大红眼好尖,冲着我就喊:“那不是赫家的小兔崽子吗?他还敢来买包子!”

我只能拉起晴子就跑。还好,街道上人很多,那里的小胡同我非常熟悉,钻了一阵,就把他们甩掉了。但已经把晴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软得像一把柳条。我很惭愧,没能让晴子吃上包子。我们找了家小铺,买了烧饼和馄饨,慢慢吃起来。馄饨的汤很热也很鲜,晴子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我也觉出身上有了些力气。见店里吃饭的只有我们二人,晴子于是又欢乐起来,她抹去我下巴的汗说:“哥,往后,我们要是总能吃上这样的饭就好了。你说是不?”

“那是那是。我想我一保证让你吃上这样的饭。不过,这也太简单了,这应该是早点,正餐嘛,应该让你吃狗不理包子,一咬一口油,满嘴流油,两手都是油……”

“哟,你馋死我啦,馋死我啦。什么时候我才能吃上狗不理包子呀。可现在,我们成了狗不理了,给钱人家也不卖给我们。”

“是呢,为什么不卖给呢?”

我试探地问售货员,说那是怎么一回事。售货员冷冷瞅了我俩一眼,说你们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吧,怎么连用语录对话都不知道,对方说了,你必须也说一段,才能往下说买东西的事。我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连语录书都没有,往下怎么生活。

“没关系,哥,我背课文背得可好呢,回去我就背语录,再买东西还是由我去。”

“好吧,街上的传单上有语录,我们去捡几张。”

天色已近黄昏,租界里的各式旧洋楼被风中的秋叶所笼罩,抬头望去,一片凄凉。我和晴子手中的传单已经有一小摞了,晴子忽然悄悄对我说:“河边废品收购站收废大字报,我们也去拣吧。”

“什么?拾破烂?这事可不能干,太丢人了。”

“那我们往下怎么办?”

“走,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