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楼的老鼠闹得很凶,晴子说她害怕,硬搬到二楼来,但她不住四表哥四表嫂阳面那间,而非和我同住阴面这间。

两张床,当中有一个小桌。我对此曾犹豫,怕四表哥他们见了会怎么说。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却默认了。那天他好像从地下突然冒了出来,在他的房间翻出些什么材料烧了,然后扔给我十块钱,说外面很乱,你们千万别出去。我听他说你们二字,忍不住问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摇头说你不要问了,不过最好能照顾她一下,这孩子挺命苦的。我心里一紧,说我俩处得还行,就是她不敢一个人住楼上。四表哥看看那两张床,也行,不过你别胡来。我心里一阵放松,说你们快些回家来吧,这楼里就我俩算咋回事。他摇摇说到是想回来,可能不能回来,谁也说不上呀,万一有人问我们是不是住在这里,你就说不是。说完他就匆匆走了。

晴子那时出去买菜,买回最便宜的西红柿,一大蓝子,有点要烂了,还有些红尖椒,很辣的。晴子说:“他们再不露面,我们恐怕就吃不起菜了。不过,没关系,我发现菜场每到晚上就要扔掉烂了的菜,那里边有些还是可以吃的,有人拣,回头我早早地去,保准抢在他们前头。”

我的眼晴有些发酸,忙掏出那十块钱:“这个给你。”

“哪里来的?是不是从那屋翻出来的?”

“如果是呢?”

“我不要。你放回去吧。”

“那我们就只能吃烂菜了。”

“不是烂菜,是从中拣没烂的。你放心,我会做得很干净给你吃。”

“不,不……”

我不能再跟她开玩笑了,因为我自己受不了啦。我把实情原原本本讲与她,她笑了,把钱接过去,想了想说:“粮食还有,如果只买菜,我们足可以坚持两个月。对啦,还应该再省些,给你买一双鞋。”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就要你。”

我把晴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终于淌下来。我觉得她真是个好妹妹。我心中很温暖,这种温暖在我的记忆中不曾有过。尽管我的母亲对我十分溺爱,为我买什么都舍得。晴子在我的怀里扭动着,扬起脸看我,那张微微张启的小嘴不由自主地喘着热气。我轻轻低下头,热烈的亲吻她。这一瞬间,世界不存在了,我以为我已经融化在幸福的空气中。

鬼楼变成了我俩的天堂。偶尔有人来找四表哥和四表嫂,我说他们早搬走了。为了防止有人闯进来,我从街上拣来许多旧大字报,晴子打了一锅粘粘的浆子,然后我们就将大门、楼门和一楼的窗户都糊得严严的。让外人一看,就会觉得这准是被抄家被查封的房子。此时天津原租界地里有不少这类空房子,谁也闹不清归属,都乱糟糟在那扔着。在楼内呢,我用装满煤的大筐,将楼门顶得死死的,再把卫生好好做一遍,尤其是堆杂物容易藏老鼠的地方,更要彻底清理。有几只毛色发红的老鼠,竟然朝我呲牙,并发出滋滋的叫声,都被我毫不手软地一铁条一个打死了。晴子不敢看,躲在床上蒙着被子喊:“你要干什么,不想让我出去买菜啦?”

“你知道吧,动物冬眠时几乎不消耗身上的热量,如果我们少活动,粮食和菜都可以节省很多。”

“你是想当狗熊吧。要当你当,我可不当。我还要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呢。”

“新鲜空气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到阁楼上去。那不仅空气好,还可以看到老远的地方。”

“那我们除了去阁楼,也不能总睡觉呀。”

“我们讲故事。”

“我爱听故事,咱们这就讲吧。”

街上有人喊口号,又有人惊叫,然后就响起劈里叭啦的脚步声。我猫腰一口气跑到三楼之上的阁楼里,轻轻推开半圆的窗户朝下望去,只见街上的人纷纷奔向海河边,而河边有一男一女手拉手攀过铁栏杆,猛地就跳到河里。一群胳膊上戴红袖标的学生追到岸边,不但不救他们,反而往河里扔石头并大喊口号。我的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起我的父母还有我的七姐,不知道当初他们是否也是这样……晴子从我的身后挤过来,竭力想看清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让她看,搂她坐下,于是窗外只有高高的蓝天和白云。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

“你坏,这样讲下去会没完没了。”

“那你接着讲好啦,从前有座山,山里有户人家,这家人只有母亲和她的女儿……”

“母亲,还有女儿……是这样的,我来讲吧。”晴子说,“那母亲非常爱她的女儿,女儿也非常爱她的母亲,但她们挺难的。她们原本生活在城里,那城紧挨着大海。大海好大好大,每天每夜走着大轮船和小渔船。母亲常带女儿坐在岸边朝大海那边望,望着望着,母亲的脸上会出现难得的笑容。女儿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在想女儿的父亲。女儿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除了母亲,也没有见过任何亲戚。看见小朋友有哥哥姐姐叔叔姨姨,她就问母亲我们家为什么只有咱们两个人。母亲苦笑了,说长大了就知道了,现在说了你也不明白。后来当她俩被下放到深山里,躺在四面透风的小土炕上,母亲搂着女儿,才告诉她,她的父亲在大海那边,是个日本人。女儿很害怕,问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吗。母亲说你父亲不是军人,跟妈妈一样,他也是一个老师。女儿问,他为什么到咱们这来教书。母亲说中日两国之间很早以前就有来往,要是没有老师学生的交流,怎么能沟通语言。女儿说看来我父亲肯定不是坏人啦。母亲使劲搂女儿的肩头,意思你说得是对的。女儿又问那为什么父亲要抛下我们自己走了呢。母亲摇头说我也不很清楚,我怀你那年,有人叫他出去一趟,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后来得到通知,说他已经遣返回国了。对啦,你的父母呢?你说过,你家原来人很多,很热闹的,怎么就剩下你自己?”

“我嘛,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讲的,跟我好的人,都死啦,所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都死啦?”

“对,用日本话说,统统地都死啦。一个也没剩。也亏了没剩,我才能这么自由自在地跟你在一起。”

“不,我倒愿意你跟你的家人在一起。带着我,是个累赘。”

“不许这么说。没你有,我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那好吧。我们讲点快乐的吧。”

“回屋去讲。”

我们跑回屋,各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先给你讲一段吧。我十来岁的时候,特别淘气。最爱钻楼里最黑最暗的角落,有一阵他们都管我叫耗子。有一天,汪姨,就是我的保姆,说她年轻时的一双绣花鞋让老鼠叨走一只,让我去找。在地下室的乱东西堆里,我用手电照,用木棍捅……”

“没有灯吗?”

“没有,那里平时没有人去。”

“我怕,我怕。”晴子从她的床上跳下来,小猫般地窜到我的床上,乖乖地躺在我的身边,“你讲吧,我不怕了。”

“好吧,那一天我在地下室里正在找汪姨的绣花鞋。其实那鞋也不是多么珍贵,但汪姨非要找到不可。而且那汪姨说她亲眼见老鼠把鞋叨到地下室里去了。结果,我就在地下室找了起来,找呀找呀,找呀找呀……”

“你怎么找起来没完?”

“我怕说出来你害怕。”

“我不怕。”晴子像一条小蛇,紧紧缠在我身上。

“我正在找,忽然就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我本想喊,但忽然又想吓谁一跳准有意思,我就藏在一个破屏风后。不料进来的是我三娘,她平时人未到,法国香水的味就先到。所以地下室虽然黑,但我的鼻子让我知道是她来了。三娘很年轻,比我母亲小好多岁,她是我父亲跟朋友喝花酒时认识的。三娘在青楼里挂了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讲好是卖艺不卖身的。我父亲当时从英国买了一批先进的纺织机,可运机器的轮船却被德国潜艇击沉了,损失惨重。心灰意冷之际,他就胡来,说什么也要娶三娘。结果麻烦大了,这三娘虽有才但为人刁钻,把我家搅得乱七八糟,差点把我大妈气死,后来我大妈做主,让我妈主管家里的大小事项,所以三娘对我们一直怀恨在心。”

“这些大人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都是汪妈讲给我的。她在我家很多年,什么事都知道。”

“好啦,接着讲地下室里的事吧。”

“算啦,往下很吓人的。”

“我要听,我从小就爱钻到妈妈怀里听故事。”

“我躲在屏风后气也不敢喘,后来就见了光亮,原来三娘点燃了蜡烛,并坐在一张旧木床上,轻轻地整理自己的头发。三娘没有孩子,总是那么年青,她的长头发披散到肩头,闪光的脸像娇艳的月亮。很奇怪,在我的印像中,三娘一直是个凶神,平时她见到我们这些小孩,她也从没有过好脸,但这时的三娘,却变得那么贤惠温顺,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在那里等什么?”

“对,你说得很对,她在这里肯定在等谁。而且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假如是可以公开的,她就该在客厅或者她自己的房间里会客。果然,时间不大,就听门外干咳两声,随即就有人进来,进来后直奔三娘,俩人搂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说得十分亲切,后来又哭起来,再后来……”

“怎么样?”

“再后来三娘就脱得光光的,像一个光洁无暇的美玉。但她很优雅地躺在床上后,他们就疯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在上的身子前后大动,头发像公鸡毛一样乍起来,在下面的三娘则不停地哼哼着。再后来,就像咱俩这样躺在一起,床头的蜡光也不晃了,木板床也不嘎吱响了。”

“他俩那是在干什么?”晴子小声问。

我不能再说不去了,那是我被汪妈所利用,第一次偷看到男女之间的神秘幽会。汪妈在事后极力让我将所见所闻告诉我父亲,但我没有那么干,因为我觉出三娘那时那刻是发自内心地欢乐,我干嘛要干告密的事呢。而且,我也知道,自从有了新婚法后,我爸爸已经解除了和大妈三娘的婚姻,只是大家还如过去一样,仍住在这一大套宅院里,一切花销仍爸爸负担,但爸爸除了偶尔在楼道或院里与三娘见面打个招呼,已不再去她们的房间。所以,汪妈做为我母亲的心腹,都想方设法要把三娘挤兑出去,只是我爸爸不开口,她们办不到,因此就想利用我。

“他们在,在相爱吧,在做那种事。”我坏坏地亲了她一下。

“哪种事?”晴子触电般动了一下,她的手在我的身上下移动着,忽然碰到了异样的东西,她的胳膊缓缓停住,柔软的小手轻轻地试探了试探,又小心翼翼地接触了一下。但猛地又将手缩了回来,“怎么啦,哥,你这是怎么啦?”

“没,没什么。晴子,男人的情况,你总该知道一些吧。”

“我,我生下来身边就只有我母亲。小时候我常受小朋友的欺负,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家有哥哥姐姐,打起架来凶凶得狠,可我只有自己。人家还有长胡子的爸爸,可我家只有母亲自己亲自动手劈柴搬煤。那时我们住的房子很旧,下雨就漏,有几次都要被风吹倒了,我钻到妈妈怀里,说你为什么不叫爸爸回来,他来了,我们就不怕了。”

**妈怎么说?”

“妈妈咬着牙说,没什么,有妈妈在,你不要害怕。”

**妈很刚强呀。”

“可我偷偷地看过她哭。半夜里,她默默地流眼泪。我想问为什么,又怕妈妈生气,只能装睡着了。但天亮以后,就看不见妈妈伤心了。”

“那你爸爸呢?你说过你和姑姑去洗澡,那是在日本吧?”

“是的,是在日本。其实,这说来不过是四五年前,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妈妈把我交给一个日本芭蕾舞团的女人,说她就是我的亲姑姑,于是我就随她去了日本。在那里见到了我的爸爸,原来他是个干瘦的男人。他对我倒是很亲切,可我不喜欢他,我跟他说你让我妈妈受了苦,可你在这里享福,你这么做为的什么。他只是摇头,却始终不回答我的问题。他很忙,见一面以后就很难再见面。我想见他,要他把妈妈接来。姑姑千方百计地哄我,带我去商店买衣物和食品。对啦,那条白色的裙子,就是姑姑给我买的……”

“这么说你已经入了他们的国藉了?”

“我也弄不太清,反正我念书的那个班里,全是和我一样的同学,大家都说中国话,不少人的妈妈也留在这边。大家都非常想回来,不愿意喝日本的酱汤。”

“你是怎么回来的?”

“听说妈妈病重,我说什么也要回来,他们只好依了我。我回来后,就说什么也不再回去,我发誓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可**妈她……”

“妈妈她……她是被关起后死的,天热时派出所告诉学校,说她跳河自杀了。我说那我就回到我父亲那里去,他们让我等着,结果就等成这样。”

“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也不清楚。是我舅舅把我送到这儿来的。他把我从学校接到他家,舅妈很不高兴,整天跟他生气,后来他跟我说我呆在他家很不安全,他要给我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还说,你不是从小就想有个哥吗,那楼里就有个哥哥,你俩在一起,一定很快乐。”

“是呀。你舅舅是谁?姓什么?”

“姓姜。”

我的头听得疼起来,这实在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我一下子就后悔了,如果我和晴子关起门天天讲的是这些内容,我们非得神经病不可。

晴子极为敏感,我的这种心情,最多表现出片刻的沉默,但她却猜出来,她重新像小蛇一样缠住我,小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事。那些事很烦人的。”

“没,没什么,我只是听得有些累。现在人活得已经很累了,我想,我们应该高兴些,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应该高兴呢,可这样才能高兴呢?一时还有点想不出来呀。”

“那就让我们不出声,就这样静静地什么也不想。”我的手动了动。

“那我的这只手放在哪里?”她侧着身,一只细纤的小手在半空中举着,她脸发热,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贸然行事,“我很羡慕你的肌肉,可不可以摸一下。”

“可,可以。不过,我怕我……”

晴子的小手像小老鼠一样,吱溜一下就钻进我的怀里。她的手有些凉,触着我发热的皮肤,很好受。她左右抚我的胸大肌,小声地说:“这么发达呀,很好看,也跟有力,是啊?”

“是啊,男人的力量就显在这里。”

“老天爷真不公平,给你们男人建造了这么好的身体。”

“其实你们女人的更好。”我的手已经接触到她光滑的腹肌,但我想方设法让自己原地不动。对这个纯洁的女孩,我实在不忍心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触动她。尽管在浴池里我已经碰过她,但那是特殊情况下,而在床上,一切就都变了。

晴子的小手却自由自在地向下滑去。我又紧张又兴奋。那是我的禁区,我一直跟认真地保护着。我知道我中学的一些男生已经有了手淫的习惯,而我则绝不做,我总记着母亲的话,那种快乐是应该从自己心上的女人那得到的。结果晴子的小老鼠很快就钻到她本不该去的地方,于是,不再隔着任何衣布的接触,令我们二人都大为惊讶。晴子脸红红得像块红绸,但她没有退却,她好像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她先是轻而又轻地触动,最终使劲地收在手中,慢慢地摇动,她口里喷着热气小声问:“哥,你要怎样?”

“我很幸福。”我坚信晴子就是我的心上人。

“它好像很憋得慌,放它出来吧”晴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