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们彻底绝望了。四表哥四表嫂没了踪影,姜主任也找不到。市政府大楼内一片狼籍,已经不是正常人能呆上几分钟的地方了。晴子的舅妈尚在,但她不给开家门,并恶狠狠地说就因为你,我们都跟着倒霉,你快走吧,爱上哪上哪,我们和你没关系。晴子站在秋风里发抖,我猫腰抓起块砖头,砰地砸碎一块玻璃,然后拉着晴子在她舅妈的骂声中走了。

在往后的十多天里,晴子一直闷闷不乐,有一阵她甚至问她若死了,能不能像小说里描写的,灵魂与先过世的人相见。我吓坏了,说了不知多少宽心话劝解她。最终我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你要是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这话对她触动很大,于是她就不再提死了。后来我想了一夜,觉得我们这样躲着早晚也不是事,总得有点新的办法。天亮后我对晴子说:“去我的学校看看吧,跟同学在一起,一定很快活。”

“带我去,我要见你的同学。”晴子欢笑了。

“当然带你去,不过你得听话。”我很得意,自己的主意有了成果,“我们班全是男生,他们会使劲看你,你得禁得住。”

“只要不吃人,就可以。可我们这个样子怎么去呀,得收拾一下才行呀。”晴子拽起我长长的头发,又摸摸她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天凉了,不能再穿裙子了,单衣又都很旧了。穿成这样,人家会笑我们的。”

“有什么好笑的,我们连饭都要吃不上了,穿什么无所谓。”

“不行,既然要见同学,我们就得体体面面的,不然,我宁愿在家里呆着。”

我哭笑不得,这个晴子真让人猜不透,别扭起来想死,高兴起来又要脸面。我转念一想也好,多日不见同学的面,还是给人家留个好印像吧。可怎么办呢,我两手空空的。我在楼道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屋里,隔着拉门的缝儿,看见了两个箱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拧断破旧的插销,就进了四表哥住的房间。但很可惜,箱子几乎是空的,东西早已被他们转移走了,不过橱子里有两件衣服还算不错,一件是四表哥的米色中山装,一件是四表嫂穿过的淡绿色旗袍。这一回晴子并没有责怪我,只是冲那屋说对不住了,就动手改动起来。中山装穿在我身上略短一点,晴子将底边放开,于是就挺合适的。旗袍是不能穿的,她就齐腰剪开,上半截变成一件卡腰的上衣,很是好看。下半截用不上,好在晴子的一条浅黄色的裤子还算齐整。那天晚上,晴子几乎一宿未睡,终于把这些东西改好,天亮后,又给我剪头,把我收拾干净,然后,她又打扮自己。由于没有任何化桩品,故她只是比平时更仔细地将脸洗净,把头发梳整齐。她的头发又黑又密,柔软光亮如缎子一般。她梳了两根小辫,用皮筋扎得紧紧的,分印的地方,就露出一条青白的头线,显得格外乍眼。额前的一抹儿刘海,也不知她是如何弄的,都微微卷曲着,就把一张俏丽的小脸,装饰得更加诱人。

“你打扮成这样,不怕招人眼呀。”我逗她说。

“那你让我弄成什么样,弄成要饭的那样?”她对着镜子说。

“我怕有人要抢走你。不过也好,跟着我连饭都吃不上。”我说。

“吃不上饭我也不离开你。”她说。

“晴子……”我心里忽然生一个念头,“其实,你也不要把我看得那么好,我的同学中,有不少人是很优秀的。他们的庭也很好,你要是和他们交朋友,肯定要幸福得多。”

“哥,你是不是有点嫌弃我。我给你添麻烦了吧。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你。以后,我听你的话行不。你要是不高兴,就骂我,打我也行,但千万别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人可以依靠。哥,我求你啦。我不打扮了,再不打扮了。”她使劲抓乱自己的头发。

晴子哭了,满脸小女孩那种又委曲又可怜的样子。我一下子就后悔了,这个玩笑开得太重了一些,她有点承受不了。我忙抓她的手,将她揽于怀中,说哥在跟你开玩笑呢,你千万别胡思乱想。说了好一阵,晴子才不哭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心想以后再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但同时我也惭愧不已,这何尝又不是我的一点希冀呢,这么好的女孩,怎么就如此和我在一起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那日的阳光格外明亮,我的心好像也有了自运动以来从未有过的希望。我想我和我的家庭终归不是一回事吧,给我们这样的子女一些出路,应该是党的政策。倘若我能像其他正常人一样地生活,晴子也一定会过得比现在好。我说:“如果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读书……”

“还有呢?”

“我还想跳舞。跳芭蕾舞。”

“跳芭蕾舞?就是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吧。用脚尖跳,你跳得了?”

“当然跳得了。你忘啦,我姑姑是在芭蕾舞团里当教师的。在日本的时候,我每天都跟他们的小学员在一起练习。如果不是我妈妈有病,我留在日本,姑姑说就让我跳舞了。”

“这我可是头一回听说。回家你跳一段给我看看。”

“没有舞鞋,怎么跳。再着,我也得练习一下才行。”

“等我有了钱,一定给你先买双红舞鞋。”

“不,我要银白色的。我愿意自己像一只小天鹅。”

“好的,你就是一只小天鹅。”

学校的大门几乎要被大字报糊严了。我探头朝里面望望,还真不赖,校园里静静的,全无我记忆中的喧闹。我有些怀疑了,脑袋有点发蒙,不敢朝里迈一步。说老实话,我有些怕那个苏大红,他既是红卫兵的头,又是高年级的,低年级挨他打的不在少数。晴子不知内情,躲在我的身后,露出半个脸朝里望。直到有俩人喊我的名字,我猛地打了个激凌,还才清醒过来。喊我的人外号叫老四,瘦瘦的像麻杆,戴一副白框眼镜,看上去很有点小书生的样子。老四的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医生,她母亲是同一个军队剧团的演员。可想而知,老四如今的境遇,不会比我停多少。和老四一起的是胖子,胖子个不高,有点罗圈腿,脑袋圆圆的如足球,眼珠子像俩小灯泡。胖子的爷爷好像曾是民国初年的一位军阀总统,会骑马,于是那种腿型就遗传给了他。他的父亲则什么事都不做,光吃遗产。我父亲与他父亲是棋友和票友。公私合营后,他俩每月同一个日子去领定息,然后一起去看戏,一起去泡澡,洗了澡就下棋。按说眼下胖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但他还那么胖,而且脸上冒油,这很让我猜疑。

“闹了半天,你没死呀!”老四说,“我们听说你早让他们打死了。没想到呀,没想到。”

“活着好,活着好。我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胖子瞅见晴子,“哟,这是谁呀?赫老八,你真行呀,躲起来交女朋友,这么俊,是歌舞团的吧。快给我们介绍介绍,详细介绍。”

“这个……她是晴子,是我妹妹。”我不想道出实情,“她是我的表妹,来找我玩的。就这些。晴子,叫四哥胖哥。”

“四哥胖哥,你们好。”晴子看他俩那样子,忍不住要笑。

“晴子?这好像是日本人的名子呀。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胖子摇着圆脑袋问。

“你说呢?”晴子说。

“算啦算啦,问那么清楚干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要都能完完整整的见面,就不错了。胖子,快带他俩到咱们的宣传队去吧。”老四说。

“你说什么;你们搞了宣传队?”我惊呆了,“苏大红让你们搞?”

“苏大红他们都去大串联啦,学校这会儿没人啦。”四眼推我俩往里走着说,“你来得正好,宣传队缺人,老八,你可是少年宫乐队的,你得给我挑大梁呀。”

“可我,可我们……”

“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哥,让我也参加吧。”晴子抓住我的手说。

“你会什么?”胖子说,“除非你能跳白毛女。”

“我能跳,能跳。”晴子小鹿般跳了一下。

“你在哪学的?”胖子问。

“她就是自己在家练的,瞎练。”我忙说。

我们这所学校,原本是旧时一家有钱人的公馆。前楼三层,大理石的台阶呈八字型朝大门方向敞开着。罗马圆柱后是宽大的走廊,楼内的房间大小不等,都铺着上等的菲律宾红木地板,悬挂着华丽的彩灯。前楼用绿色的长廊与后楼相连,后楼又连着侧楼,侧楼旁还有座小剧场,是过去专门唱堂会的。但眼下这组建筑除了骨架尚在,内中那些豪华的装饰,都被毁了。我不由地想起我的家,不知道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小剧场里有个不大的舞台,台上台下有十几个人。我看看都面熟,有几位曾同和我在少年宫乐队里当伴奏。大家对我的到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只是问老四找着跳喜儿的吗。老四很自信地指指晴子说:“这不是嘛,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她是咱赫老八的妹妹。”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聚到晴子身上。看了一会儿有人问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我忙说她设受过专业训练,她绝对达不到你们的条件。众人一下子泄气了,埋怨老四说要是这么个进度,苏大红回来咱可没法交差。胖子推了我一把说:“老八你干什么呀,让你妹自己说能跳不能跳。”

晴子脸憋得通红,眼睛直直瞅着我。我知道那是因为临出来时她向我保证过的缘故。老四看出来,把我拉到一边说:“老八,你让她跳吧。”

“如果是为了苏大红,我们不参加。”我说得很坚决。

“这个嘛,是这样,咱们这些同学,没一个是红卫兵,平时总受欺负。我想了个法子,咱成立个宣传队,也给大家争争气。你也知道,苏大红原先就爱玩乐器,所以他没反对,咱们要是能排出点像样的节目,保证没人敢欺负咱。”老四很成熟地说,“老八,认命吧,就这个形势,我们就得顺着来。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你说呢。”

“老四,你变啦。”我很惊讶,“你成大人啦。”

“没法子,我爸我妈都关起来了,我得带弟弟妹妹过日子,不当大人不行呀。”老四苦笑,“你不也是,谁不知赫老八是老小,现在你却有了妹妹。”

“妹妹,没有办法呀,谁叫我碰上了。你是不知道,这个晴子……”

“别说了别说了,我看这个小妹跟可爱,你就成全她一回吧。”老四反应极快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明白自己差点说走了嘴,心里便感谢老四。我把晴子叫过来说:“你要是有把握,你就试试吧。不过,千万别逞强。明白不。”

晴子的眼睛放出亮光,点点头就跑到台上去,跟乐队说给我找双舞鞋来,我跳一段天鹅之死。大家都愣了,听这言语分明是专业的。天鹅之死是天鹅湖里的重头戏,对芭蕾舞演员的基本功和表演能力要求非常高。一般业余者,能用脚尖动起来就不错了,再勉强做几个动作,也就可以了。没受过一定的专业训练,是不敢表演这一段的。但睛子却要众人惊讶一番。

舞鞋是现成的,乐队里又有高人,一会儿,小提琴奏出了优美的乐曲,随之,晴子就不再是我身边娇小的妹妹,她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天鹅,从侧幕里翩翩而出。她体态轻盈,举止优美,一招一式都显出气质。台上台下的人都看得大气不出。老四兴奋地悄悄拍我的肩头,胖子则乐得直摇大脑袋。我却有些担心,因为我知道这些天我们的伙食很差,而这种表演是要花费很大气力的。果然,当那段舞跳到多一半,晴子的身子一软,就倒在台上。众人皆惊,大呼怎么啦怎么啦。我忙上前将她抱起来,给她些水喝。我喊晴子你怎么样,晴子慢慢吗开眼,笑着问:“我跳得还行吗?”

“是啊,我妹妹跳得如何?”我大声喊。

台上台下都是掌声。

“我饿。”晴子说。

“我带你去吃狗不理。”胖子说。

“你哪来的钱。”我说。

胖子不说,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胆子贼大,他进仓库把抄家物品弄出去卖了。我说那不是偷东西吗。他说不是偷,那些都是从我家抄来的,可能还有你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