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晴子和我靠着海河的扶拦旁,看看蓝蓝的天空,心里已经想开了。什么去歌舞团,什么特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是我们。

“你跑得可真快。”晴子不由地回头望望远处的礼堂。

“那不是咱们呆的地方。”我看也不看。

“也怨你,把我领进天鹅湖。”晴子笑着说。

“没办法,谁叫你太像天鹅了。”我笑道。

“往下怎么办?”晴子也笑了。

“演出到此结束。”我学着报幕员说。

“行。往后,我再也不要跳舞了,我跟你去找活干,我们去卖废纸,对啦,还可以去车站卖茶鸡蛋,放心吧,我们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我那没有出息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我赶紧拉着晴子往家走,因为路上的人已经注意上我俩。毕竟我们都穿着一多半戏装。

往下的日子里,天地已近残秋,而我和晴子的日子,则过得愈发艰难了。老四和胖子来看过我们,说因为那件事,学校的宣传队被解散了,苏大红放出话,再见到赫老八,就抓他进牛棚,而那叫晴子的,则要查她是不是日本间谍,但如果这二人能主动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行,还可能宽大处理。对此,没等我说话,晴子说:“我们再也不跳了,我们没有什么罪行好交待。”

“那你俩怎么生活?已经有人被歌舞团选走了。”老四说。

“谁走跟我们也没关系。我们自己能活下去。”晴子说。

“要不,跟我在一起吧,我有帮铁哥们。”胖子说。

“不啦,还是让我们静静地生活吧。”我说。

老四是何等的聪明,给胖子使个眼色,放下五块钱,俩人就走了。至于日后如何如何,一句话也没说。我和晴子站在鬼楼门口,看看他俩一胖一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寒风吹落的秋叶中,心里酸楚万分。按说,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本该是健全家庭里的孩子,但现在我们说的办的,已全然不是我们这个年龄该干的事了。我知道,老四和胖子的前景也跟不妙,他们也确实顾不上我们了。

把这五块钱和原先的积蓄加在一起,我们共有不到二十元。依晴子的想法,就是捡大字报纸卖。对此我坚决不同意。卖废纸在天津话里叫拾茅烂的。这大概是三百六十行中最末一行吧,打死我我也不能干。而晴子没有这种概念,她说这活没有成本,只要肯出力,就能挣到钱。对此,我毫不留情地就给否了。晴子看我如此坚决,也就依了我了。

我俩最终卖的是乌豆。乌豆是天津人独特的称呼,实际就是煮熟的蚕豆。在其他地方也有叫开花豆的。天津乌豆的特点是要发出芽但又不出得很大,芽出大了就发脆不面了,芽太小或没出芽,豆则发硬。所以必须在芽发到合适的时候煮,煮时要放大料、桂皮、丁香等佐料,卖时得让它冒着热气,装在用废报纸卷的上大下小的纸桶里,一毛钱一桶,得意这口几的天津人或买了立刻趁热就吃,或者拿回家当下酒小菜。说来也很奇怪,自从低指标以后政治运动兴起,个人在街上卖东西几乎要绝迹了,但唯独卖乌豆被容忍下来。想必是天津管运动的那个或那拨儿人也爱吃乌豆,因此才能有此结果。想不是却给了我俩一丝生路。

晴子的能干一下子就显示出来。粮店里不卖蚕豆,我们在郊区农场费了好大劲才买到,但已经花出十元钱。我有些担心,晴子说她已经搞好了调查,用两块钱就可以把盐和其他佐料买齐,当然数量有限。此外,再用一块钱买白纱布,还要用一块钱买废报纸。其余的像盆勺等,就只能旧物利用了。我自告奋勇去找废报纸。那天晚上我在街上转了好一阵,见到有几个女学生正在刷大标语,写打倒谁再踏一万只脚这类词。天已经冷了,糨糊不大好使,几个人忙着往墙上捺啊扫啊,我见她们身后有一大卷大字报纸,心里便怨恨起来,暗骂你们打了还不过瘾,还踏一万只脚,也太狠了吧,我日**的……我抱起大字报纸就跑了,别提多痛快了。

晴子的乌豆做得极香,再用雪白的纱布半罩着,只要在便道上一亮,就有人买。不过也得说实话,许多回头客都是冲着晴子来的。因为只要剩下我一个人卖,买的就少。我将卖乌豆的地点放在海河对面的天津火车站即东站广场,那里来往的人多,又是许多公共汽车的终点。

“卖乌豆了,刚出锅的大乌豆啊,又香又面。”晴子的模仿力很强,喊过几嗓子后,就像一个很熟练的小贩吆喝起来。只不过她的声音不是天津味儿,却别有特色,反到招人注意。

“这小姑娘的乌豆特好吃,买她的。”

一伙蹬三轮的一边等客,一边互相招呼着买晴子的乌豆。我已经全无先前的文静模样,乱乱头发下是一张被河边日光晒黑的脸,蓝学生装有几处磨破,露出里面的绒衣。晴子太忙了,没有时间给我补衣。我则有意将自己搞得痞一些,因为火车站这个码头的饭不是好吃的,我必须有准备。文质彬彬的样子,肯定是要受欺负的。

当我一趟趟从家里将刚煮熟的乌豆拿来,晴子已经把先前那一锅都卖光了。晴子脸上冒汗,头发很随便地盘在脑后,衣袖挽着,露着一段鲜藕般的手腕。我说:“行了吧,都卖了好几锅了,也该回家歇歇了。”

“再卖一会儿。今天的生意可真好,再过两天,我们就有钱买更多的蚕豆和佐料了。”晴子兴奋地说“哥,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你说是不?”

“那是,那是。不过,你也得注意。”我发现周围有好几拨卖乌豆的时不时的朝这边看,有的还吐唾沫。

“我卖我的,他们卖他们的。”晴子天真地说。

“谁要是欺负你,你千万记住了。”我每次离开她时,都这样叮嘱。

“没事的,你走吧。”

晴子的笑声那么清脆,愈发使我不安。果然,终于有一天当我从家里返回时,远远的就见围了许多人。我就知道出事了,果然,晴子坐在地上,身边满是被踩烂的乌豆。围观的人忿忿不平,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好几个大老娘们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我一把拉起晴子喊:“快说,是谁?”

“不,不是!是我不小心弄翻的。”晴子拽着我说。

“不!你别骗我,肯定是旁人干的!”我大吼,并从地上抓起半块砖。我想如果见到了欺负晴子的人,我肯定会将其脑袋砸开。

晴子使劲地抱住我,说什么也不让我去打架。后来一旁有人上来将砖头抢去,又说你看你呀,把小姑娘都要急坏了。我这才冷静下来,发现晴子的脸色已变得很苍白了。我说走吧我们不卖了。但晴子却摇摇头,把那锅新拿来的乌豆摆好,冲着众人咳了一声,声音颤颤地喊:“卖,卖乌豆罗,刚出锅的大乌豆哟,又香又面哟……”

“别费劲喊了,闺女,大爷全给你买了。”一位老大爷说。

“别,我们都买。”

“排队买。”

众人竟然很快排起了长龙,默默无声地买起来。晴子有些不知所措,两手发抖,连纸卷都打不好了。她指看不远处另外几个卖乌豆的说:“别光买我的,也买她们的。她们也卖了一天了。”

“不,我们就买你的。”

老天爷呀!这年月怎么还有晴子这样的女孩,怎么还有如此众多富有同情心的人啊!我心中暗叫惭愧,幸亏那砖头没有砸出去,那些卖乌豆的大姐们,想必也是很不容易的。但凡有出路,也不会风里雨里在这街头上的过等小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