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的热潮,1968年秋季,我去了丰宁县坝上,当老插。当时我只有17岁,也是第一次到那个地方。秋季的坝上,十分好看,庄稼和菜地,片片块块颜色各异,黄的莜麦、褐色的胡麻、绿色的蚕豆,红的粉的知名的不知名的一片片的野花五彩缤纷。一群群的马、羊、牛,还不时传来牧人的吆喝声。啊,太美了。当天下了车我就跑到生产队的后滩,尽情的欣赏着大自然的美丽,这也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富有诗意的地方。

接下来我们就同农民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我当年就有1.8米的个子,身强力壮,在农民眼里我是一个好劳动力,我也努力的干,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学生气的虚荣加上青年人的上进心,促使我很快得到了贫下中农的好评。以后生产队里有些难活(指技术性活)俏活(指比较容易就能拿到高工分的活)社员们都愿教给我,去哪也愿意带我去。记得下乡第二个年头的夏末打草时节,坝上地区大牲畜多,冬天必须准备大量的干草给牲畜过冬食用。每年这时生产队要挑选一部分身强力壮的人,到离村十几里地外的一个叫韭菜沟的地方去打草,这个活只有技术把式才能去。平时我总是听社员描述每年去那里打草的故事,说那里如何如何的好,草如何如何的厚,还可以打猎,大家在一起吃大伙,队里派专人给做饭,又因打草是生产队里每年的一件大事,去的人不用自己带口粮,工分最高,队里还总要杀猪宰羊的给这些人点犒劳。那在当时是一件美差,社员们都争着去,知青们就更想去见识见识了,后经社员推荐,我终于被列为打草出征的队员。

记得那是915日早晨,大家都早早的准备好了自己的行李,队里套了两挂大车,带上锅碗瓢盆和准备挨宰的羊,村里的男女老少聚集在村东头的路口上,送打草队出发。马车在喧闹的告别声中离开了村子。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在社员手指的方向,目的地进入了我的视野。这是一个广阔的山湾地,方圆几里没有人烟,是比较原始的自然地带,远处的不高的山上,矗立着几棵的白杨,显得那么瘦弱,但在坝上地区也算是很少见的大树了。齐腰深的草被风一吹,恰似水上的涟漪,那么的柔、那么的软,波浪起伏、连绵不断。再往近看山花遍地,有许多我不认识的草本植物,社员们介绍如果是春天这里便是另一番景象。他们讲这里胜产黄花、金莲花、白芍药花,稀有的山珍蕨菜就产于此。草丛中不时地窜出山兔,走着走着竟有狍子顺着山湾向上跑,几个青年下车去追,我当时的感觉犹如进了仙境一般,这里的景色只有在电影里见过。我也跳下大车向山坡跑去,这一跑惊动了草丛中的山鸡,扑腾腾地飞起了一群,吓了我一跳。这时的社员告诉我,注意草中有蛇,我听了有些紧张,赶紧上了大车。车走了一会,看见前面有一间小房,才知道那就是我们的营地了。大家开始卸车,打扫屋子。这里一年才来一次,房子破烂不堪的,不过那个年代人们对艰苦的环境也很习惯不以为然。很快大家拿着行李找地方安置下,反正没有什么差别。十几个人一个大通炕,一个挤一个的,炕的一头搭一个大锅台,连做饭代烧炕。做饭时的蒸气,烧火的烟灰,加上人体的汗味,抽烟人的烟油子味,全了。但大家整天还是乐呵呵的。

打草对我来说是一个新技术,长长的钐镰以前根本没见过,更不用说使用了,只是决定让我去打草时,才自己花钱置了一套。这是一种很长的大镰刀,刀的部分就有两寸多宽、一尺半多长,用一个木弓子连结在一个一人高的木竿上。钐镰分左镰右镰,打草时必须一把左镰,一把右镰结为一组,两把镰配合得当才是技术关键所在。两个人的距离很主要,把镰挥起来会割倒大约宽0.3米,长2米的一片草,两个人的距离正好使割下的草在两人中间搭成“人”字型的立着,有利于草很快风干而且保持绿色。我很快学会了打草,也能熟练的与别人配合,打草的声音妙极了,在嚓嚓的的美妙的声音伴随下一片一片的草被割下。

劳动之余,几个年轻人饶有兴趣的打狍子、抓野鸡、蛇,抓到后用火烧着吃,我第一次吃蛇就是那时。那年我十八岁,只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力气。

不知不觉中秋到了,生产队决定给打草队放假三天,但草场需要有人留守,我便毫不犹豫的留下了,让贫下中农回村过节。因大家都出来十来天了,中秋这个节日对农村来说是个大节日,他们的父母、妻儿都盼着他们回去团聚,生产队更是要杀几十只牛羊分给各家各户。家家提前十几天就打月饼、挑米磨面,那喜庆劲不亚于春节。单身一个人是留守的最佳人选。于是旧历八月十三那天,两挂马车载着回家过节的人们喜洋洋的走了,马车越走越远,空旷的草场只剩下我的身影,心想这下可以独享仙境了。看守草场说穿了就是看着大家带来的行李和作饭的家什,别让野兽祸害了。其他的嘛,方圆几里连个人影都难见得到,一切都不用管,什么都没人动。我漫山遍野的走着、欣赏着,一会追山兔、一会哄起一群山鸡,还在一个草丛中发现了一堆鹌鹑蛋,于是我摘下帽子兜了回去。当天的晚饭就是莜面苦粒,加煮鹌鹑蛋。夜幕降临,飞禽的叫声没有了,替代而来的是偶而狼的一两声嚎叫。那时没有电灯、没有手电、没有收音机,就连一本书都没有,灯油还得节省着用,只有躺在炕上,顺着屋顶的漏洞望天,一种孤独寂寞的感觉渐渐向我袭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放亮。按说平时天天劳累,应该利用这三天睡睡懒觉,好好休息养养神,可那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一骨碌怕起来洗了一把脸,就到山下去挑水做饭吃饭,吃完饭后没事干,又到草场的山沟山坡里走一趟,走着走着想到回村的社员家家都在团聚,不由得又想起了我的家,离开父母一年了都没回过家,中秋节了也应该给父母写封信。这时才意识到来时的匆忙,没带纸笔真后悔。唯一可以抒发情感和消磨时间的方式无法实现。说来也怪这信越写不成越是想家,越想家就越是觉得寂寞孤单。这时候的景色再不是仙境,玩的心思也没有了,我站在山巅,面向家乡的方向,使劲地喊听到的也只是山对面微弱的回声。鸟不叫了,风也不刮了,整个世界好象静止了一样。我使劲地往远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山苍苍草漫漫。腿站累了眼望酸了,我躺在草丛中想着想着,突然鲁滨逊孤岛生活十三年的传说涌进了我的脑海,一个人孤守十三年的寂寞,多么的可怜可怕,我只有短短的72小时。想到这里内心仿佛升起了一股力量,默默地说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话是这么说,可脑子里的那股劲却怎么也赶不走,这一天就是在这两种思想较量中度过的。第三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的情绪仍冲不出寂寞的孤岛。清晨起来就没事找事干,把室内的地掸上水,扫了一遍又一遍,故意做了一顿费时费力的莜面窝子吃,坝上的人吃窝子,一般都是家庭妇女才做得来。推窝子一般都用一块很光滑的河卵石,揪一块面,放在上面用手一推,推成一个扁片,再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翘起的一头,掀起的同时往食指上一代,使面片绕在食指上,将形成的一个筒立在蒸屉上,如果做的好平看是齐的,就象蜂窝一般,所以起名叫窝子。我们知青平时吃的都是一些简单的粗加工的莜面食品,如苦粒或是贴饼。女青年偶尔高兴了才学做一顿莜面鱼子,搓出来的还是粗一股细一股,一小段一小段的,我们大小伙子就更学不来了,我的目的就是要消磨时间。抹上点油,学着别人的架势,推一个不成,推一个不成,好大的工夫没推成一个,我有些不耐烦了,心想干脆做成贴饼得了,可又一想吃完了干什么去,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做完。也不知做了多长时间,总算把活的面全做完了,再看笼屉上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窝子自嘲地笑了。笑着笑着流出了泪,想家的苗头又涌了上来,我尽量克制住自己。饭作好了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按说自己费了好大劲做的窝子应该吃的香才是,可是我的感觉只是不香不臭没滋没味的,俗话说吃饱了不想家,不是那么回事。吃饱了更没事了,在屋子里呆着觉得喘气也不痛快,一口气跑出去老远,多么渴望见到一个人,即使不认识也可以说句话,两天没说话了,那个憋得慌,于是我就伸着脖子朝远方,学着牧羊人的吆喝“咳……嗨……”。直喊到累了才停下来,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听见血液流淌的声音。我捡起石头向远处扔去,想惊起些飞禽走兽看一看也好,鬼知道它们都去哪里了,无影无踪了。我失望的坐在山冈上发呆。突然发现远处有纸片在动,我的头脑里立刻闪现出报纸的概念,在寂寞的时候看一看报纸也是一种享受啊。我又失望了,那是一张发了黄的包装纸。是啊,那个时代大部分报纸都已经停刊了,况且又是在农村,想看也难。这时真恨自己,为什么来的时候没有把自己组装的收音机带来。如果带来这三天的时间就不会如此度过。从来没试过这样的日子,终于知道了闲极难忍的含义。

这里没有钟表,平时农民都是看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一天我只盼着太阳快快下山,不时看看头顶的太阳,再低头看看脚下的影子。太阳也好象和我过不去,挂在那里不动了。我躺在草垛上,闭上眼睛唱我会唱的和不太会唱的歌,走了调就瞎哼哼,反正一个人也不用顾虑什么。山坳里没有一丝风,太阳晒得我身上暖洋洋的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几只野鸡扑楞楞的飞过我身边,我一下子跳起来,好家伙,刚才要是有狼来,我可就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了。抬头看看天空日头已偏西了。坝上的九月,早晚已经有了丝丝凉意,不禁打了个寒战,缓缓的走回驻地。晚上我想早早睡去,明天睁开眼睛就好了,可偏偏怎么也睡不着,愣是干瞪了一夜的眼,天亮了才迷迷糊煳的睡去。

八月十六的下午是队员们回来的时间,我颠颠的跑出去好远去接他们。见到大家时,仿佛一切寂寞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心跳也好象快了几倍,几个队员也犹如亲人般可亲。草地、山谷、太阳、蓝天都变的可爱极了。

如今,那些都已经是三十二年前的往事了。现下想起来,正是那一次经历使我尝试了孤独和寂寞,也就是那七十二个小时,使我在以后这三十几年的人生路上与人为善、广交朋友、热心助人。为了不再受此痛苦,我无论出差还是休假都会带上自己喜欢的书籍和收音机。近几年更好了,通讯工具普及便捷,随时都可以和家人朋友联系。我又喜欢上了网络,这大概与我喜欢群体生活有关吧。

忽有奇想,当年在那只有一个人的草场上,有个移动电话该多好!

 

风云

200112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