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初到塞北插队尚在正月,也没有雪,天地都干干的。干呀干,每日在黄尘飞扬的地里做活,燥燥的好像一个火星子就能把人把山燎着。熬啊熬,忽一夜寅时,草屋前檐有了滴答声,透过破窗纸,就叫,下雨了。又一想,原来是到了清明。

    只可惜,那清明雨也太自怜骄贵了,生产队下地的钟声一响,就剩下从半空中点点飞落的零碎身影。于是,还得告别热被窝,照常出早工,继续干耕地前一直要干的活---往地里挑粪。队里有二十几个男劳力,将挑筐装满拍实,队长打头,扁担上肩腰板一挺,说磨悠呀快他娘走,顿时长龙般的队伍就扭动开来,继尔嗖嗖前行。

    不过,那一时我却觉出了一些变化:日头虽未露脸,但深灰的天幕已从东山那边渐渐的融化出浅灰浅蓝;村后石崖还是原来的石崖,颜色却明显得变深,陡峭处染了一片水渍,色彩浓重像了国画;而一块块起伏不平原本干巴巴的田地,也被这清明小雨梳理得颜面厚重滋润。一股清新的山风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上一口,仿佛就直钻进五脏深处触及骨节。

    出了村我又惊讶,路边一些坟丘添了新土,昨日还蒙在上面蒿草都不见,有的还在压上几张纸钱。远处老槐树下大片的坟莹地,有一处又一处的烟火,还有泣声、诉声。只是见这边来人了,就赶紧灭了纸火,悄悄遁去……

    没有办法,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最后一个清明,运动仍在狂热中进行着。一切先前有过的习俗,都在打倒之列。村里驻了工作队,严密注视着各种动向,给故去的人上坟,也只能在偷偷摸摸中进行。

    不过,当我们往地里挑了几趟收工的时候,无意间,就见村边坡下的一座孤坟前有团粉红色的东西,在风中摇晃,颜色分外乍眼。有人站住,队长叹口气说别瞅啦走吧。但走走着,他朝我使个眼色,我有点明白,就站下。待众人走远,他掏出火柴,说:绕过去,别让工作队看见。

    我点点头,扔下挑筐就跳到小干河沟里,猫腰朝那边儿绕去。这时天已大亮,饮烟笼罩了村庄,鸡呜狗咈,有的工作队员就要出来绕弯、吃派饭。一旦让他们看见,绝对会闹出事来。

    孤坟不大,是新坟,女儿坟。女儿家横死,不能入莹地。这女子我是见过一两面的,属村里模样俊的。她自已搞过一个对象,小伙子人好,可惜家庭成份高,没成。后媒人虽不断,但总也没有可心的,她就心焦脾气暴。半月前,寻思着天暖要去赶集,就要做件粉红色的外衣。她妈说有那些衣服还做啥,这姑娘就来气,半夜就喝了卤水……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去了。这类事在当时在山里时有发生。

    坟前三根秫秸支着一件单薄的粉红色的新衣,像一朵艳丽的鲜花。新衣的一角已烧焦,余处略有潮气。我划着火柴,点不着。我摸摸口袋,有一封写好待发的信。那是我用几个晚上写的,厚厚的七、八张。打开,连同信封点着。很快,那朵粉红的花绽放了,放了光,闪了亮,完成了一个迎春的使命。.

    我转身离开,身后忽有脆脆的笑声。吓得我撒腿就跑。跑着跑着,一只叫不上名的鸟从我头上掠过,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