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秋我考入河北大学中文系。开学第一天,教室进来班主任(时称辅导员),男,四十来岁。尽管形象有点“有碍校容”(女生点评),但岂敢以貌取人,且看他讲些什么。他掏出一张稿纸,先巴叽巴叽嘴,一字一字地念,欢迎各位同学,我叫某某某。停顿好一阵,又念:“下面,通知,下课后,全体,做卫生。完啦。”

我们都傻了,就这几句话,他还念稿?随后三年,就彻底领教了什么叫“离开稿不会讲话”。更可怕的是,他还爱转些文辞,有时念了一通,都不知他要说什么。我可不是不尊重老师,日后听说他改当教员教逻辑,有同学当场就笑岔气,慢性阑尾炎都犯了。平心而论,他这个人不错,质朴,别的都无异样,就是一讲话就不正常。原因呢?大家分析:他是“代干生”,是落实“掺沙子”(往知识分子中掺工农干部)的任务,从基层上来,学一阵留在大学做行政工作。估计原来念书有限,讲话心里没底,就写稿,一来二去就离不开了。此外,还跟运动有关,怕说错话。这位先生现在能有八十来岁,若看了千万别生气,我写您是没忘记您。记得到我们毕业时,您已经可以念一页,再脱稿讲一阵了。但脱稿讲的就是刚念过的,等于一稿捣鼓了两遍。

当年,除了红头文件是铅印,领导讲话的稿子,都是秘书手写,又反复改,稿纸质量又差,揉得都卷边了。上台手掐一小捆儿煎饼似的,台下人都发愁。不是愁我们得听多长时间,是替领导愁啥时能念完。一些来自晋察冀根据地的老干部,工作能力强没得说,但文化多是参加革命后学的,不念稿讲话挺好的,一念就叫了短。包括念文件,有一次传达中央文件,内中多次提到河南驻马店。我们老校长倒也念得利索,一口一个“逐(驻)马家点儿(店)”。台下乐,他不高兴说:“乐啥?”。旁人小声说:“没‘家’。”他说:“俺都这么念好几十年了。”

其实念稿要是念得快也挺好的,毕竟少了口头语啥的。就怕又念稿又脱稿。据说某单位领导一要开大会讲话,下属都提前准备干粮。可能有点夸张,但他习惯念一段脱稿重说一段,每句话前还要 “啊”、“这个这个”。一般情况下,他上午讲,中午回家现做饭肯定来不及,那就得有点现成的。于是就有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谁谁谁讲话。

当然,也遇见很多没稿又讲得极棒的。大学教授讲古汉语讲鲁迅作品,带着讲义来,却不打开,讲得生动形象令人佩服。课下一问,说讲了20年了,早烂熟于心。省委党校一年轻教师讲辩证法,进教室空手,五十分钟滔滔不绝,太神了。回来我也练,讲哲学名篇,《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讲了一年,我也可以空手进教室。学员都是公社(还没改称乡镇)头头,问:这书太难懂,我们读得“费劲巴啦”,你咋能倒背如流?我说你们公社有多大队多少小队,都记得住吧,跟那一个理。

听不用稿的高水平讲话,是一种享受。特别是能像唠家长嗑似的把事说清楚,看似简单,实际很不容易。这既要弄清你倒底想讲什么,不能坐火车唠嗑说到哪去都行。然后要有条理,像说书似的一层层的娓娓道来,特别是你得有比较丰富的语言。在这点上,我们写小说的占便宜,因为写小说离不开叙述语言。同时我们还有好多精彩的歇后语帮忙。有一年开全国人大会,讨论“两高”报告时我发言,没稿,说到社会治安,我随嘴说了“几大不好惹”,如:喝酒不吃菜,光膀子扎领带,自行车骑到80迈。把全场乐翻了。散会,石广生部长(在河北代表团)追到电梯里非让我再说一遍。后来我知道了,高官们平时很难听到这些生动的语言。

作家开会发言一般都没稿,但也让会议主办人发愁:不知道讲长,不知道他讲到哪去。有一年中国作协开全委员,会议议题之一是如何培养作家新人。大会发言有位老兄讲讲发了感慨,说鲁迅茅盾谁培养的?作家怎么能培养出来。这让台上的人很尴尬。这话讨论时怎么说都行,大会发言就不大合适了。事后这老兄也笑了,说也没稿,一不留神就溜达到那,也收不回来了。

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获奖10篇,按票数我的《年前年后》排在第四。在人民大会堂三楼小礼堂发奖,中国作协让我代表获奖作者(还有短篇、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等)发言。我说前面还有票多的,人家也不瞒着直说,是翟泰丰书记点名,你发言不走板,这场合,还是你上去我们放心。结果我上台,没稿,感谢一气,表表决心,简洁明了。会散了,弟兄们自费去前门吃饭(与会者有小礼品,不管饭),时间正合适,大家说老何讲得挺好,?Q?e人,这会儿没准还在会场呢。于是都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