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插队的最初2~3年里,16岁的我们逐步长大,开始去的时候我们女生普遍比男生高,但是男生很快就比我们个子高了,怎么形容呢?大概是第一年我们俯视看他们的人多,第二年我们互相平视的人多,第三年到了大抽调的时候,我们仰视他们的人就多了,我们也惊奇地发现某个人突然说话声音变了,变成了粗粗的嗓音。我自己也由初来时的1.51米长到1.63米了,大家的衣服要年年接裤腿,接袖口,去年穿着肥大的衣服今年也许就突然地再也穿不进不去了。人确实都长大了,也逐步开始在自己养活自己的磨难中逐渐懂事了。我们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属性已经是农民了,但也都还在迷茫着自己难道真的扎根在这里吗?不知路在何方。

      那个时候的知青还是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家里,在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里过着一种特殊的农民生活,大家共同为这个家劳动,劳动果实共享,最后连私人用品、衣服也部分程度地共享了,仅挣出来的工分银子是自己的,那个阶段,我们不是一家人却似一家人一样共同生活,共同承担养鸡、喂猪、担水、做饭、种自己的自留地等各项杂活。但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还是和村民有着本质性的区别,还没有真正的融入当地的生活中,即使是第一次见面的知青,互相还是能非常容易地被认出来,那个阶段我们还是浮在农村的人,虽然身心得到了锤炼,但是思想、思维还是没有融入到农村。

      在插队过程中,最先改变我们的是思想上的认知,记得是刚去插队不久,大队为我们开了一个忆苦思甜的会,会上是一个赤贫的老羊倌忆苦,他血泪般地痛斥着当年的大羊倌是怎么样的欺辱他,他是怎么痛苦地活下来,最后忆到修围子,老乡是怎样在冰雪的寒冬里被二鬼子赶出来,去刨冻土修围子的壕沟,说他已经2天没有吃饭了,饿的连路都走不稳,大鬼子看到他缺衣无鞋,扔给他一双自己的半旧的皮靴,给他了2个热馒头,他抓到馒头刚吃了半个,手中的馒头被小鬼子给抢跑了,又是大鬼子从小鬼子手里夺回来给了他,干完活大鬼子还给了他几个馒头。愤怒的同学一边递眼色看住他,派人马上跑到大队去说要抓起他来,他是反革命,因为那个大羊倌也是劳动人民,那个大鬼子那时我才明白是指日本鬼子,小鬼子是指汉奸,后来还是由大队干部给解了围,当他正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一定要有钱,没有钱就得受欺辱,说他走在路上曾碰到他的小辈人骑马路过,他停下来给人家打招呼,人家就像是不认识他,一马鞭抽到他,然后扬长而去,他控诉的亲戚也是穷人。后来,这场忆苦思甜会被男生调侃地编成京剧的唱段,就是小常宝控诉的那一段。对历史的不了解,使我们也好奇地和老乡聊天地问,结果得到贫下中农几乎一致的答复,那个大鬼子人还不错呀,但是一提起那个小鬼子,大家都恨的咬牙切齿,这和当时的教科书、报刊杂志是有天壤之别的呀。

      后来改变我们的是生活中的认知,在农村我最先认识的人,除了房东,就是每天都扛着扫把扫那条村中小路的2个富农,这是他们改造的义务劳动,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用正眼看过那2个富农,他们是哥俩,他们还有一个兄弟曾当过八路军,时间久了,大家都发现,真实的农村阶级分类怎么和课本上、报纸上、文学作品中有这么大的差别呀?在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中,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地主富农。但是,老乡口中他们最艰苦的时代并不是万恶的旧社会,而是3年自然灾害阶段的瓜菜代时期,在参加地里的劳动以后,更是发现,那2个富农样样农活绝对是村里的老大,家里的孩子样样农活和持家能力都是村里数得上的好手,而他们的贫农弟弟,样样农活干的将将巴巴,家里黑乎乎地一片狼藉,又脏又乱缺锅少盆的艰难度日。而他们富农的哥哥,虽说分粮食、分柴草都处于吃亏的境界中,但是由于会持家,家里窗明几净,院子里干干净净地一尘不染,那哥俩一回家马上就抡起扫把继续扫自己的院子,院墙有点塌的时候马上就动手修补好,他们家里的老伴,也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女人,在和我们去地里干农活的时候,在休憩的期间,大家都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打打闹闹,她却一声不响地到附近去剜野菜、割草、撸草籽,我曾问过她撸这些草籽干什么,她告诉我那些回家捣碎了可以和莜面一起吃,哪些是喂猪和喂鸡,哦,我明白了他家分粮食虽然是明显吃亏的,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渡过缺粮这一关的。而村子里的贫农,家里有强壮劳动力的,却没有持家能力的人,分回来的粮食随便堆放,鸡也刨猪也拱,自己再大吃大嚼一段,很快就到了要救济的阶段了,地主富农并不全是万恶的,我们村的富农是靠自己的勤劳,靠自己的省吃俭用,在解放前夕才发家致富当上富农的,而有些当时的贫农继续那样生活的话,再定成分还是赤贫或者是贫农。

       这一段浮在农村的生活让我们对成分有了新的认知,真实的农村阶级分类和书本上学到的是不完全一样,有人是靠自己的勤劳、靠自己的善于持家把自己送到了地主、富农的这个阶级里,而那些劳动技能差、不会持家的人过去是贫农,再划分成分也还会是贫农。生产、生活技能的优劣是决定一部分人的穷和富的基础。

     随着71年的3次知青大抽调,到这年的年底,只剩下我们黑色身份的人了,抽调也暖了大家的心,给每个人的心里增添了一个走出坝上的希望,在希望中,每年都会有抽调的消息传来,却从初一到年三十都成了泡泡,随着一部分同学的家长被解放,男生能够当兵离开村子,而我们女生只有上学这一条路,但是我们的政治审查却都无法过关,所以当地的孩子那一段时间出来上学的不少,最后的3年我们队只剩下我们2男2女继续插队,李志良到公社去当农技员,另外的2名同学去修路当民工去了,我在生产队当民办教师,舍不得这个大队工分的美差,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这一段是我脱胎换骨的阶段,也是我融入村民生活的一段。

     大家都走了,我自己开始独自担起生活的全部,孤独无助的我才完全融进了村子里,队里因为我没有能力自己种13个人的自留地,自留地被生产队收回去了,补助我们四个人50斤莜麦,我在自己的门前开辟了一小块地,种上葱和蒜,不敢种其它的农作物,因为惹不起邻居的猪和鸡,它们会让我什么收成都没有,我也无力独自修补那塌的一塌糊涂的围墙了,日子在凑凑合合地勉强中渡过,那一段时间我淘好莜麦后,再也不会有同学们烧火炒莜麦的热闹场面了 只能请大叔的儿子帮我烧火,我推锅炒莜麦,还得请大叔套上牛车帮我把莜麦送到磨坊,磨好了莜面我再分成能一次背动的份,一点一点地往回背,也有很多时候是大叔套上牛车帮我拉回来,这漫长的3年里,我在生活上依赖大叔帮助 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到大叔家吃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走进老乡家帮忙、然后吃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晚上坐在在老乡家的炕上,听他们讲过去的古老传说,讲鬼怪的故事,和他们一起学搓麻绳、学纳鞋底、学做鞋,那时大家都夸我手巧,在那表扬声中我找到了暂时的骄傲和心灵的安慰。

       秋收阶段学校放假,我在生产队干活,再也没有了同学们的互帮互助,无数个夜晚,我坐在土炕上,趴在窗台上仰望着星空,心理想着,古诗中有“千里共婵娟”,我现在也可以和远方的爸爸、妈妈、姐姐、弟弟看到同一个月亮了,但是不知道他们这一刻是不是也想到了远方的我。

       在那漫长的3年里,我们彷徨、苦闷,在农闲时我们大家也会凑到一个生产队的知青点里去,大家在一起痛快地骂上一回,大哭一回,大喊大叫一回,以此来发泄出自己的苦闷,聚会也还是我们互相传递信息的机会,也会为泡泡样的招工信息兴奋一回的时刻,我们也曾为林彪的坠毁悄悄地集会庆祝,我在无意中一下子就会喝酒了。那时,我们都是各自带上自己的劳动果实(不是土豆就是圆白菜),然后集中起来炒上一大盆炒土豆丝、或一大盆炒圆白菜丝做下酒菜,就算什么都没有了,切点咸菜丝也是下酒菜,酒都是去供销社买的散酒,幸亏那个年代毒酒还没有,不然我们醉酒就有永远醒不了的危险了。

       坝上的农活是非常简单的重体力劳动,春天种地女人打辊子,到夏天锄地一遍还没有锄完,麦苗就长高了,又到了开始拔大草的时候(就是子然苗),秋天收割,冬季之初打场(脱谷机),这些重复的重体力劳动之后,我自己回家等待我的是冰锅冷灶,自己要烧牛粪火做饭,最后的这3年,我真的从知青转变成了农村妇女,做饭、做鞋、帮老乡裁衣服、做衣服,一起为收成担忧,一起为分东西大喊大叫,一起到山上去采大黄梗,蒸出来拌上糖精就是美食,采来干枝梅插到茶缸里就能美好几天,采来野芍药插到牙缸里香好几天,地里干活累出一身臭汗,回到我的小窝,从小水缸里舀出水来就喝,把水中的孓孓一起喝进去也没有闹过肚子。记得有个冬天,大家凑到我们队,晚秋修路回来了,大家凑在一起吃顿饭,吃的咸了点,也恰巧水没有了,我们也没有能力去破冰挑水,所以晚秋只好出去收集干净的雪,好不容易烧开了雪水,我都喝了一半了,后面去舀水的她感觉碗里有东西,凑近油灯一看,同学突然大叫起来,哇!!!煮进去了一截猪粪,这个当时爱偷懒的晚秋根本就没有走远,就近取雪,也没有认真看里面是否干净,我喝了半碗煮了猪粪的水,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是也没有闹病。   

       也记不清楚是那个冬天了,外面呼啸着白毛风,我和晚秋睡在冰冷的被窝里,火盆锅边上烘烤着我们二个的棉鞋,半夜里忽然闻到一股怪味,当看到火盆锅里忽闪的红点时,才突然意识到,是我们二人的棉鞋着火了,这下子惨了,我们只好捡出同学抽调走了以后,丢下来的棉鞋凑合着穿上,直到母亲寄来银子,我们跑到公社的供销社每人买了一双棉鞋,才渡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好像也是这个漫长的冬天,连续几天的白毛风刮的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我们2人还在奇怪,怎么时间这么漫长,怎么老也没有天亮,所以就醒了睡,睡了醒地等天亮,直到我们听到有吭哧吭哧地刨雪声,是大叔带上儿子来刨我们二个了,那个突发的暴风雪把我们的房子埋上了,我们急忙起来,才发现堂屋里的灶台都被雪埋上了,我们出来以后才知道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了2天了,那年若不是大叔带上儿子来刨我们二人,我们也许真的要长眠在那里了,现在想起来非常后怕,也非常感谢大叔的救命之恩。

     到了这时,我才能和村子里的老乡有了共同语言,才真的喜欢我们村子的魅力,才感觉到坝上的生活也很多彩,老乡也很智慧,很可爱,很可亲。但是,融入的越深越害怕,越渴望早日走出坝上。

    今天再回首往事,当年乡亲们泪流满面地送了我一程又一程的情景,竟还是那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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