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 忘 嘎 湃

董贵森

走进嘎湃

——写自嘎湃的第一封家书

亲爱的爸爸妈妈:

经过几天的赶路和收拾屋子,现在腾出时间来了。我在暖暖的火炕头上,趁着未吃饭的功夫,伴随着外面呼呼的风吹山林的声音,给你们写这封信。

要说的话太多了,还是把从承德出发以来的情况按顺序告诉你们吧。

1月20日清晨,我们从承德招待所起身,近600名赴围知识青年分乘48辆大卡车出发了。汽车沿着崎呕的山路向北走着,路上翻越了好几座大山。汽车盘旋而上,好高哟!看山下的汽车,只有甲壳虫那么大。我从没见到过山,高兴地唱起“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来……

围场县的人民可欢迎我们啦:县城的人们排成两行,敲锣打鼓喊口号,我心里热呼呼的。我们被安排在工农旅馆,又在县招待所吃饭(炒猪肉、炒羊肉、粉条肉、油炸豆腐),我们吃了个饱。饭后还在县剧场开了个欢迎大会,演出文艺节目。回到旅馆,我第一次睡热呼呼的火炕。真暖和呀!

转天,我们学校的35人,分坐两辆汽车开往石桌子公社、山越来越高了,林子也越来越密了。嗨!等夏天来临,山上长满碧绿的草、茂密的树,那该多棒呀!围场真是个好地方。

11点钟,汽车走了170公里山路。到达石桌子公社,各大队的牛车巳汇集在公社等侯我们了。我们9个男同学被分配到离公社30里地的嘎湃大队。我和同班的刘小弟、马武及二班的钱津分配在第三小队。另外5个人分在第四小队,相隔一里地。

嘎湃的农民对我们可热情啦!当天晚上开欢迎会,非让我们唱歌。一支又一支,别提多热闹了。队里给了我们大拒、箱子、暖壶胜盆等日用品,还派专人给我们做饭、烧炕、往火盆里添火,弄得我们真过意不去。每天晚上,我们知青的房内聚集许多农民小伙、姑娘,

给我们讲山里的知识、听我们谈大城市的事情。很晚很晚才走。

我们营子(也就是村子)有40多户人家,社员们身体都很健壮。牲畜很多。光牛就有90头。副业也很好,林子里的木材可以卖钱。据说山里狍子、狐狸、野鸡、獾子很多,山上到处是捕捉它们的套子,我真担心动物打尽了,轮不上我们的份了。

不过这里的人们见识不多,许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对我们带的搓板、衣裳架、牙刷和牙粉都好奇。另外这里的交通十分不便,如果寄信,得托人行30里路捎到公社的信箱,来回一封信得一个月,所以我每封信多写点。

      妈妈,您看我这里的情况还是很好的,您就放心吧!

孩儿:贵森

1969年1月24日

迷人的嘎湃沟

嘎湃沟位于围场县西南约200公里处。顺沟脑北上翻山与南山嘴交界,沿沟南下与隆化三道营接壤。三岔口往北为嘎湃大队,以南则为三岔口大队。

嘎湃沟蜿蜒三十里,风景秀丽。两侧青峰磷峋,枝木茂密。其间蝶舞虫鸣,花香鸟语,漫山棒柴,药材遍地。山鸡野兔时常出没,淙淙溪水清澈而叮吟,确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沟脑的小梨树村,便是我插队的地方。

      老乡告诉我,小梨树村名起源于营子东头那棵苍老的梨树。

 二百多年前,这里还是树木林立,荆棘丛生、野兽成群的荒凉地带,是清王朝皇宫贵族狩猎的围场。紫禁城内的清朝皇帝和达官显贵,时常驾临打猎。

一次,万岁爷带着侍从经过这里,走累了,在一棵幼小的梨树旁歇憩,顺手将御鞭挂在梨树权上。走时匆忙,忘记拿御鞭。走了不远发觉后,万岁爷便吩咐侍从:“速回小梨树,取回寡人御鞭!”

后来,小梨树旁陆续迁来人家,建立了村庄,而村庄的名字也就自然叫小梨树了。

我走出营子,来到小梨树旁。它生长在一个不太高但有些陡的土坡半腰,由于风化和土壤流失,一些根茎己裸露土面,但却昂然向上倔起,蓬勃刚劲,顽强而充满生机。由于年代久远,表皮呈黑褐色,并布满一条条深深的褶皱,显得十分苍老,象一个饱经沧桑的耄耋老人。

就是这棵苍老的梨树,每年还春花秋实,开花结果呢!

乡亲们还告诉我,象这样得名的村庄不止一个,嘎湃第四小队村名“翰林碑”,就是由于村边埋过一个清朝的翰林。坟前的石碑至今仍露在三岔口道边。连我们县城的名字不也是以清王朝狩猎所得名嘛。

这些历史、地理的知识,增长了我的见闻,丰富了我的知识。

清晨,当和煦的阳光照射在这个仅有40多户的小山村时,我和社员们扛着锄,沿着崎岖的小路,走向半山腰的谷地。

小路坎坷不平。婉蜒至山顶。两旁一墩墩绿色的丛草中盛开着白色、黄色、红色的不知名的花朵,白桦、山杨等高大树木也都舒展着浓绿的枝叶,蝴蝶翩翩起舞,鸟儿们用银铃船的歌声相互争鸣,此起波伏象是在召开一个盛大音乐会。

不远的树丛里,突然飞起一只长着美丽长足巴的山鸡,咕咕叫着又落到另—处密密的树丛,吓你一跳。

我登上山腰的田间,身上有些汗津津,凉爽的晨风便沁人肺腑。空气异常新鲜,我大口地吸吮着这清新的、混合着野花芳香和清晨露水的湿润气体。心旷神怡。

远处。连绵起伏的燕山披上绿绒绒的外衣,险峻的峰岭愈显巍峨壮丽。山下,小梨树村被群山环抱。村舍和村里的人更加玲珑秀气。而偶尔从村里传来的鸡鸣狗吠及社员吆喝牲畜的声音,则清晰地近在咫尺……

哟,嘎湃沟内,风光无限。

我正陶醉,身边的社员已挥锄下田了,我急忙转身。走向田间,四句诗油然而生:

“花间蝴蝶舞,荆丛山鸟啼,雅景无意赏。吾谷锄禾急。”

磨难嘎湃

三年插队,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我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寒冷,什么叫孤闷,也深深品尝了饥渴、劳累的滋味,切实懂得了这些词语的深深内涵:同时,这三年的痛苦磨炼,也造就和锤炼了我的意志和毅力,成为我一生的宝贵财富。有了它,以后的人生道路上,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呢?

从我的《农村札记》中,随意撷取些片段,也算是可堪回首罢。

1970年12月13日

我真正尝到了一个可怕的字----冷。

收工回来,又冷又饿。寒风象一把锋利的刀子,卷着风雪和沙土,迎面刺来,穿透棉衣刺入肌肤。

我蜷缩着身子,皮帽子的耳朵紧扣在下巴上,低着头,揣着袖子,顶着风雪慢慢前行。走到北沟口,不由转过身去逆风倒行。这个大风口的厉害我尝过不止一次了,还是不要逞能吧。

寒风拼命从领口、袖口和裤角钻了进来,仿佛要侵吞我体内仅有的一点热量,前额和脸颊刀割般地疼,脖子后面,又象有万把锥子一齐扎了下来。

艰苦卓绝。走完了一里半的路程。我回到家中。

屋子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只不过没有风罢了,冷空气从破了的窗纸钻了进来,屋顶是霜的世界,倒挂着一簇簇的冰柱。

我扑向火盆,火盆中早晨盛满的炭火早己变成冰冷的灰烬:抱进一捆豆角架点燃后,我拼命地烤着,恨不得将全身贴在火苗上。

该做饭了,我皱起眉头。第一件事就得去井泉挑水.这意味着我还得钻进那冰天雪地的世界。

井泉四周早己成了滑冰场。我小心翼翼地在冰上“滑”着。提完水,挑起扁担。却走不动了———两只鞋底和先打的水桶己冻在冰上

吃完饭,身上暖和了许多。我扒了许多炭火搁进火盆,又往大灶里添了许多湿柴,便紧紧关上东屋门。和刚才在冰水中打机井相比,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刻。

糊完窗纸,我钻进了被窝。饭前焐下的被底下有了些许热气。

我快速地脱掉外衣,盖上两床棉被和棉衣,躺了下来。

山风吹着唿哨,猛烈地敲打着对面山上的树林,发出令人寒栗的声响,积雪和沙土一阵阵撞击着窗纸和玻璃。“咚”地一声,可能是邻居家房上压草的石块被吹掉在地上。

一股股小冷风从门缝、窗缝挤进来,企图在白天对我的攻势之后再来个偷袭。但我的劳动并没白付,热炕和火盆保护着我。但是被窝外头还是冷气袭人,于是,我将身旁的皮帽子戴在头上,这样,冷风就不会吹我的头皮和袭击我的肩头了。

吹熄了油灯,一天的疲劳涌了上来,我昏昏睡去了。

寒风仍在刮着……

1971年1月15日

冰花构成一幅美丽的图案,厚厚地结在玻璃窗上。

我从睡梦中冻醒了,前额和两耳冷冰冰的。呼出一口哈气,一股白色的气体很快被溶解了,拨拨炕前火盆,炭火早化为灰烬,一折腾,被窝仅有的热气也跑光了,只得起床。

刘小弟和马武回家过年去了,只剩我和钱津在此过革命化春节。我俩吃完饭,钱津跳下炕,挑起水桶出去了,我赶忙将碗筷放进大锅,就着锅中的温水刷碗。

“哟!啥时辰了,才吃完饭?”邻居大嫂一步迈进屋门,没等我回答,便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哟!瞧你们的酸菜缸啊,哈哈……”

本来,我们的大酸菜缸放在堂屋墙角,由于天冷,缸体裂开被扔掉了,只剩下冰冻的酸菜成缸体形状地立在那里。

“你们怎么拿呀?”好容易止住笑,大嫂问了一句,又笑起来。

我没有说话,微笑着拿起立在酸菜旁的长柄斧头,做了个斧劈酸菜的动作。

钱津挑水进门,放下水桶,拿过一个盆儿,把堆放在西屋炕上的土豆扔进盆里,发出金属撞击般的叮当声,往盆里倒了些水,不一会儿,土豆便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我的妈哟,你们的日子过得真可以……”邻居大嫂的笑声中,带有一丝同情的苦涩。

1971年12月×日

放寒假了,我翻山越岭,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来到盖子沟大队作客。

我的好朋友,来自同一学校现在又同是民办教师的白长岭热情接待我。

他们几个知青的屋内更是杂乱,最能感受到的,便是屋内的寒意比我们那里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米干饭熟了,我们不得不蹲在炕头上吃,因为地下冻脚.吃饭时需戴手套,因为冻手。第一碗是热饭,吃第二碗便是温中见凉了,待第三碗将吃完时,碗底已见冰碴了。

白长岭笑了,戴着白手套的手比比划划地说起来:“我说董老兄,你说家乡的人们能相信咱们戴手套蹲炕头吃刚出锅的冰碴饭吗?”

“这可不能实说,”我咽下一口凉饭,马上喝了一口温水,说道,“回家只能报过五关,不能说走麦城,要不咱老娘该不放心了。”

“对!只能说贼吃肉,不能说贼挨打,不能让老妈把心吊起来

饭是凉的,心也有些凄凉了,瞬间后,又是谈笑风生……

1971年6月6日

又是一天放学了,孩子们离开了学校,校内只剩下我一人。

一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小山村,座落在嘎湃沟的北沟内,村内除了偶有几个孩子的喊叫,几乎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我一个人住在清冷的校舍里,白天有学生为伴倒不觉孤单.孩子们一走,尤其是夜幕降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和苦闷之感便油然而生。

我一向不爱串门,每晚独坐在灯前,除了备课和批改作业,又无书可阅,写写日记,作几首歪诗,便烦燥起来。

学生们偶尔吃完晚饭后也到我这里,讲一些山里的事:如何下套捉狍子和山鸡,如何识别和采摘野果野菜,这时,我便象个小学生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忘记了孤独。

但这样的机会毕竟很少,学生们几乎都是帮家里做事的好手,没有许多空闲。再说,学生们都分散住在相距几里的沟沟岔岔。我不忍心也不放心让他们在漆黑的夜色中翻山越岭。

回想童年,是甜的;想想以后的生活,还是个巨大的问号独、苦闷象紧箍咒扣着我。

这大概就是知识青年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也就是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因素罢。

1971年7月×日

夜,

深沉、幽雅、宁静,

万簸无声。

忽然,

寂静的小山村里

响起悦耳的琴声。

是谁?

面对校洁的月,

眨眼的星,

淙淙溪水

峻峭山峰

伴出清脆美妙的琴声?

孤独的琴手坐在门前椅子上,

清凉的凤吹动破旧的衣裳

抖动的手拔响了琴弦

双眼深情地凝视着远方。

……

多情的月

用温柔的光映照他青春的脸,

调皮的星

对孤独者不停地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