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隔三十三年的探望(4)

 

 父母亲到了承德,住进了一家大车店安顿下来。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也没人来接头。眼看手里只剩下五毛钱,就要断顿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这有从敖汉来的人吗?”父亲像遇见了救星,赶紧穿鞋下地,连声答到:“有!有!”来人姓张,是热河省公安厅的干部,现在他仍然和我家住邻居,也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还非常硬朗。他悄悄地和父亲对了暗号,小声对父亲说:“你不要声张,千万不要说你是从敖汉来的,明天你退了房,我来接你。”父亲连声答应。见来人转身要走,父亲急忙说“你得给我留点钱呀,不然我拿什么结帐?”张给了父亲五块大洋,急急地走了,边走边掩饰地说:“哪是从敖汉来的?弄错了!”

 直到今天,父亲对此事仍念念不忘,几乎把张视为救命恩人。而这段艰苦的日子,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以至于今年七月母亲去世的那两天,老父亲老泪纵横地说起“对不起母亲的事儿”时,竟然不是一辈子没给母亲找到一个正式的工作,也不是一辈子没让母亲住上大一点儿房子,而是“五二年在承德时,家里穷的只剩下五毛钱,让**跟着我受苦!”

 父亲在承德的主要任务是跟踪几个土匪头子,说来可笑,他跟踪的主要场所,竟是在群众电影院,也许是那些残渣余孽们无处消遣,总是到那里看电影,就像今天的歹徒不是去网吧,就是去歌厅一样。待把那几个土匪抓完,可能是因为父亲表现不错,就把他留在热河省公安厅工作,也就从那时起,我家从农村走进了城市,身份发生了质的变化。尽管那时侯,作为热河省省会的承德市与农村并无多大差别,顶多算是一个大一点儿的村庄而已,但毕竟后来父母在那里得到了城市户口。两年后,我就在承德出生了。。

 在大爷家住了五、六天,该看的亲戚都看了,祖坟也上了,我忽然想念起姥姥家来了,说什么也住不下去了。大爷看我实在要走,也就没再留我,只是不断地念叨:“这一走,不知你要过多少年再回来看我。我和你大娘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你爸爸要是解放了,就叫他赶快回来看看我们。不行的话,干脆就别当官儿了,回老家种地算了。”边说边给我收拾行李。我看他居然包了一条崭新的毛毯装在我的提包里,我看着几近家徒四壁的房子,那里肯收。大爷说:“这是给你爸爸在‘五七干校’用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叫他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说完,眼圈儿就红了,大娘已经在抹眼泪了,我鼻子一酸,眼泪也差点儿流了出来。

 

果然被大爷说中了:自从那年回了老家后,整整过了三十三年,我才再次踏上祖籍故乡的土地。当年,我还只是十二岁的少年,三十三年后,我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了,而大爷那年正好年满八十岁。一九九九年五月,我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被任命为政治部主任,虽然命令还未到,但原来的工作几近交接了,正好提出休假。于是,从广州直飞北京。转天回到承德,和父母谈起老家,都想回去看看。于是开着“丰田”吉普,拉上父母亲和老姨、二弟,一路风尘,急驰三百多公里,中午就到了姥姥家。

三十三年了,我终于再次回到了祖籍故乡!可是,姥姥家已经人去房空了:姥姥早在一九八零年就去世了,四舅也在一九九九年病故。原来若大的、热热闹闹的村子,显得破烂不堪、冷冷清清,原来繁华的情景再也看不到了。“有本事的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老舅妈感慨地说。我知道,这是近年来国家城市化进程加快,年轻力壮的都进了城,农村有些地方开始荒芜了,这对环保有好处,但是感情上却有些失落。走到后院,我楞住了:三十三年前我来时住的房子,几个月前刚刚被拆掉,我只看到一片废墟。后悔的我连连顿足:“早知要拆这房子,我会早点儿回来看看。现在连点儿念想也没有了。”好在三舅、四舅妈、老舅和老舅妈都在,大家在老舅家热热闹闹地吃了午饭。饭后,我和老姨、四舅妈到后山去给姥姥上坟。

 姥姥的坟就在拆掉的房子后的院墙外边,和姥爷的坟并排挨在一起,后边一座是四舅的坟。中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着旁边的杨树、榆树叶子发出哗哗的声响。我一边给姥姥烧着纸钱,一边屈指算计着,姥姥作古已经二十一年了。可我觉得当年送姥姥回家还只是昨天的事情。我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老姨、四舅妈也哭了。四舅妈一边哭一边对着姥姥的坟说:“老太太,你大外孙给你送钱孝敬你来了。他现在可出息了,可惜,你是没有福气得他的继了!”我放眼向四周望去,还是那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垄沟,三十三年前,我生平第一次干农活:就在这片地里和老舅学耪地,可是,耪了没半个小时,我的胳膊又酸又疼,只好作罢。现在,节气比三十三年前我来时早了一个月,庄稼还没冒芽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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