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隔三十三年的探望(2)             

 

  在姥姥家住了几天,新鲜劲儿过了,我开始想家了。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感觉——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想起远方那个简陋的家,想念父亲母亲,想念那股木柴、煤烟混合的味道┅┅。可是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立刻涌起难过的感觉,欲哭无泪。于是每天无精打采,不愿说话,不想吃饭。姥姥急了,赶快叫了队里的赤脚医生来给我号脉。那位医生说我是“神经衰弱”,没大事儿,叫我吃点儿“安神补心丸”就好了。我吃了两次,就不知把药扔到哪去了。

  姥姥说:“本想让你多住些日子,看你想家想成这样,我也没法留你了。你去你大爷家住几天,就回家吧。”

  第二天,四舅给我拦了一辆开往敖汉的长途班车,上车一看,有一位什么亲戚,我记不得了,就把我托付给了他,告诉他:“到地方记得叫他下车”,四舅便下了车。

  车开了,我望望周围,谁也不认识,心里更觉孤零零的。车上的人大概看我是城里来的,悄声问“这是谁家的亲戚?”当听说我是从承德来的,有一位中年妇女大声说:“哎呀,你是某某某的儿子呀!论辈份你得管我叫大姑哪。我是下房深谁谁家(我没记住)。”我不习惯这种论亲戚做法,很不情愿地答应着。这位亲戚又不停地问着我的爸爸妈妈的情况,我也很不情愿地应答着。

  好在路途不算远,大约一个小时后,四舅托付的那位亲戚告诉我到家了,我向他道了谢,提着提包下了车,汽车卷起一阵尘土,开走了。

  天阴着,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公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被风吹的“哗哗”作响。我向前方望去,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土地,一条条的垄沟伸向远方,庄稼才刚刚冒牙儿,风一吹过,卷起一阵土,向远方飘去。地的尽头,是一排土房。我顺着垄沟,朝土房走去。走近了才看到那是一座村庄。村口长着一排白杨树,树下,有几个人杵着铁锹直直地看着我这个生人不说话。我问他们:“xxx住在哪?”他们反问我:“你是他啥人儿?从哪儿来的?”我说是从承德来的。他们指着身后的土房说:“那家就是。”

  这就是我的老家了——两排土房排成“厂”字型,每排房各有一个小院儿,院子里种着茄子、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大爷是个瘦高的个子的老头儿(其实那时他还未到五十岁,只是因为操劳而显老),足有一米八,一见我就说:“早就听说你到了你姥姥家,现在才知道来看我?”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大娘急忙把我让到屋里,又端茶又倒水。村里的亲戚来了一大帮,大娘一个个地给我介绍,我不断地点头,也没记住几个。

 第二天,大爷带我到村里看二爷爷。二爷爷是我爷爷的叔伯弟弟、父亲的叔叔,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我要来,执意要留我吃午饭。饭端上来了,是东北特有的“饸饹”。“这是专门招待你的,”二爷爷说:“今天我们把年夜饭吃了。”看我不解的神情,大爷说:“现在正是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分的粮食快吃完了,今年的还未下来,有的人家都快断顿儿了。你二爷爷是把玉米面和榆树皮搀和到一起,做成饸饹招待你的。”我不知说什么好,吃了一碗就不再吃了。二爷爷叹了口气,“你们是城里人,哪吃得惯这些粗茶淡饭。”说话间,门帘一掀,又进来一位老头儿,手中拿着一杆烟袋,眼睛似乎不大好,仔细看,原来是眼皮上有块儿疤。大爷介绍“这是你三爷爷。”我觉得他的长像有点儿凶巴巴的,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三爷爷!”果然,他气哼哼地说:“你爸爸怎么不回来?在城里当了官儿,忘了我们了吧?”我说:“他在干校,不让回来。”“什么不让回来?就是当官儿了,把我们都忘了!”我无言以对,只好一声不吭。大爷急忙打圆场说:“他在‘五七干校’挨斗,咋能回来?这不是让孩子来看你来了吗?”

  吃过饭,我走过厨房,看到土灶上架着一个巨大的木架,“你刚才吃的饸饹就是用它压出来的”,大爷说。我没想到,吃起来滑溜溜的饸饹竟是用这么笨重的大家伙做出来的。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旧社会才吃树皮,怎么解放这么多年了,老家的生活还这么苦呢?大爷又带我到院子里的石碾子旁看压榆树皮。我用了很大的劲才把碾子推动,随着碾子的滚动,榆树皮慢慢地被压扁了,一些像面粉样的东西溢了出来,这就是榆树皮面。将它与玉米面掺和起来,既可以增加分量,又能让你吃的时候感到滑溜——这是穷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在大爷家住到第四天,在我的一再央求下,大哥终于带着我们几兄弟到祖坟地去上坟。祖坟在房后一里多地远,我们兄弟几人顺着山路,穿过一条干枯的河床,前面一座丘陵上,散落着七、八座土坟,也没有石碑。大哥依次告诉我,这是爷爷的坟、那是奶奶的坟、老叔的坟。我的爷爷是一九五七年因急性肺炎病故的,家里至今还有他一张大照片,照得非常清晰,是一九五七年五月他老人家到承德看父亲时照的。可惜,那时我很小,没有一点印象。据大哥回忆,爷爷是独苗,平时在村里爱管闲事,谁家有了矛盾,他都去管一管,由于他说话在理,大家有事也愿意找他。只是他是个酒鬼。平时爱喝酒,每天酒壶不离手,天天让大哥去给他打酒,每次又不多打,喝多少打多少,害得大哥每天都要往烧酒的人家跑。我似乎明白了:难怪我们兄弟几人都能喝酒,原来是爷爷遗传的结果。父亲酒量也很大,但是他很少喝酒,因为他生不逢时,年轻时穷得没酒喝,等到了有酒喝的时候,他已经年纪大了,疾病缠身,不能喝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