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鸟语花香之地的郁闷

 

                                 一、被捉弄的命运   

 

 初中毕业了,我们立刻面临着毕业分配的问题。那时人们的头脑想的很简单,只有两条路:当工人,抑或是当农民,几乎没有人想到去机关当干部。那时,我心里很矛盾:有时自卑的很,觉得父亲是“黑帮”,我又是老大,肯定得下乡;有时又觉得很乐观,认为家庭出身是贫农,父亲是革命干部,虽然被关在“五七干校”,但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也许我会留下就业;有时又想到母亲的成分是中农,会不会受此影响呢?那段时间,我和家人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惶惶不可终日的。谁知,到了十月份学校来了通知:凡是不满十六周岁的学生暂不分配,等到明年满了十六周岁再说,这样我就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然而,看到“红五类”出身的同学都就业上班了,家里“根正苗红”没受冲击的同学升了高中,我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踏实,生怕明年分配时受爸爸问题的牵连而下乡。

 怕归怕,俗话说:“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又痛痛快快地玩了半年。那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风,人们仿佛忘记了“破四旧”的教训,不但一窝蜂似地养起了花,还兴起了养“海宝”、做烟斗、打鸡血、甩手等等怡情健身的花招。我也养起了“海宝”,我至今不知这海宝是什么东西,刚拿来时,它就像米粉片儿,只有杯子盖儿大小。我按照人家教的,在鱼缸里用凉开水把它泡起来,还放上了糖,没过几天,它就长大了,一直把鱼缸都盖满了,然后,它就开始往厚里长,一直长到十厘米厚。倒出点儿它泡的水尝尝,甜中带酸,很好喝。据说它能治胃病,我觉得很遗憾,因为爸爸那时在“五七干校没法喝上它。

 闲来无事,我又做起了枪的梦。找了块木头,用钢锯截了一截自来水管做枪筒,在木头上挖了个洞,安上扳机,把过年剩下的鞭炮里的****倒出,压在枪筒里,再用火柴头当引信。我看到马路对面人家院子里有棵柳树,树上落着几只麻雀,就用枪对准它们,一扣扳机,“砰”的一声巨响,只觉得手心一阵发麻,仔细一看,枪筒没了,只剩下枪把在手里攥着。幸好在开枪时我把枪歪在一旁,否则,自己的眼睛就报废了。

 玩枪不成,我又跟着比我大一点儿的孩子玩儿起了烟斗。我和他们跑到市郊的山上,去找荆稍根子。稍大一点儿的荆稍根子都被人家挖走了,我们要找好长时间才能找到一棵。挖回家来,把它洗净,就用刻刀雕刻。大概有点儿模样了,就拿出去交流,回来再改。可是很奇怪,我居然没在那时就学会抽烟!

 转眼间,1970年到了,过完春节,我接到了通知:已满十六岁,被分配就业,可以自己选单位了。这可把我们全家高兴坏了!要知道,父亲那时还未“解放”,还在“五七干校”劳改,我却能就业,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来!高兴之余,我心中也隐隐有点不安,就像一个犯了罪的人被免于起诉的感觉,生怕没准儿哪天又被改成下乡了。那时,全市最好的厂子就是位于大石庙的市曲轴连杆厂,我就定向到那里去,至于能不能去,怎么才能去,我心中一点底儿都没有:父亲在干校,母亲是家庭妇女,都帮不上忙。只有一位同学已在那里上了半年班了,就找他咨询了几次。那些天,心情特别好,总是憧憬着自己穿着一身工作服,腋下夹着饭盒,在厂子里与工友们一起上下班的情景。

 其实,我自己想去曲轴厂不过是“一厢情愿”,市里分配你去哪里就是哪里。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当时市里是哪个机构管我们毕业分配的。我们的命运都捏在他们手里,学校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

 二月下旬的一天黄昏,我在外边玩够了,兴冲冲地跑回了家。一进院子,忽然有了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走近几步,看见家里的灯光亮了,透过窗子,霍然看见中学的老师坐在炕边儿。我心里“呼”地往下一沉:“不好,出事了!我就业的事儿吹了!”我的脑子“嗡”的一下胀大了,双腿酸软,无力地走进屋里。果然,母亲阴沉着脸,看见我进来,她带着哭腔对我说:“你的志向改了,下乡了!”我心里像刀绞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母亲气冲冲地对老师说:“他爸爸革命了半辈子,到底有什么问题?连孩子也受牵连?!”老师说:“我们也不知道,只是调查过了,他父亲还没有解放,他又是老大,按政策就得下乡,你们还是准备一下吧。”说完,他告辞走了。

 家里一片死寂。母亲默默地扫了扫炕,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地说:“唉,没那个命啊!下乡就下乡吧,哪不是人呆的地方!又不是咱们一家,人家能去的地方咱就能去,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啊!”

 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平生第一次失眠了。很奇怪,我想的最多的,不是如何悲叹命运的不济,而是总是想着那不知在何处的农村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还对它怀有些许向往!我想到了五年级时我曾经写过的一篇作文——《我的理想》,那时就曾经写道长大要当科学家、当做家,也写了我想去农村,因为那里“鸟语花香、流水潺潺”。其实,写这篇作文时我对农村一点儿都不了解,更从来没有去过农村。前两年虽然回了一趟老家,但只干过一次农活,其余的就不太清楚了。最重要的是,那时城乡差别没有现在那么大,甚至有的农村的生活还好过城市!“下乡就下乡吧,没准到农村还能干一番事业呢!”我就在这样的憧憬中进入了梦乡……。

 憧憬归憧憬,第二天醒来,看见母亲的脸色,再看看邻居们的议论,我还是觉得下乡不是那么美妙的事情,凡是有子女被分配下乡的人家,都像家里办丧事一样,哭丧着脸儿,唉声叹气。能不能不去啊?也有的家长这样想。可是,谁敢不去呢?中央刚刚颁布了《公安八条》,对“现行反革命行为”重新做了规定,其中第八条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者”也要按现行反革命论处。所谓的“破坏”,其中之一,就是阻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了这一规定,谁还敢不下乡?

 很快,学校的通知来了:我们这一批应届毕业生可以下乡到承德县西大庙公社。承德县的所在地就是下板城,而西大庙却没有听说过。姨夫说:他知道西大庙,就是到了上板城再往北京方向走,不远,那里有火车站。乔叔也说:那里条件还不错,种稻子,虽然比不上大石庙和阎营子(这是全地区最富裕的两个大队),但是比坝上强百倍,起码没有那么冷。母亲听了,跟我一商量,就决定去西大庙。接着就听说对门的、街上的同学都去,我高兴了,有这么多邻居作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197031,虽然已是春天,但是丝毫没有一点儿春意,天气阴沉沉的,冷风一刮,像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们几个同学结伴来到二道牌楼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只见民警“呲”一声,把我的那一页户口撕了下来,排在后面的景春说:“得,从现在起,你就是农民了。”我的心里一颤,虽然还不知道这件事对自己今后的生活有多大的影响,但是,从城市居民变成农民,谁的心里都不会好受,即使放到40年后的今天,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够接受这种身份的转换。

 10天后,1970310,这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我离开了城市,走向了农村。“儿行千里母担忧”,两天前,随着我启程的日子临近,母亲的胃病就犯了,水米不进,而且还不停地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这天早上,因为母亲病了,家中无人做饭,弟妹们随便吃了点剩饭就上学了。对门的阿姨知道我家的窘况,就把我喊过去吃饭。我走进她家一看,他家的大姐哭的眼睛都肿了——今天她跟我一起下乡,叔叔、阿姨为她送行,记的好像是烙的饼。我根本没有胃口,胡乱吃了两口,道了谢,急忙提上行李,与母亲道了别,就奔向火车站。

 火车站上已是人山人海。我挤上车,坐在窗口一看,人家都携家带口来欢送,我却是人单影只,父亲在干校,母亲病卧在床,弟妹们都上学了,没有人来送我。车窗外,也是哭声一片。我叹了口气,再次遥望了一眼这个小城,心想,此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上午九点零五分,火车慢慢地启动了,家乡小城逐步远去,过了小城边上那两短一长3个著名的铁路隧道,陌生的远方迎面扑来。我活了16年,第一次彻底地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现在真正成了离了娘的孩子、断了线儿的风筝,等待着我的农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今后我该怎样生活?我看着窗外闪闪而过的光秃秃、空旷的田野,心里空落落的,一点儿底都没有。虽然旁边坐满了邻居、同学,但是我的心里却觉得无比孤单……。(未完,待续)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