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音乐会中见到那位老科学家与他的新婚妻子。

 

其实,我见到的是他们的后脑袋,唧唧咕咕不时在私语。看起来,年轻妻子频繁请教,得过诺贝尔奖的老科学家耐性作答。小鸟依人一般,妻子时时把一头秀发靠了过去

 

结束时他们起身,沿着走道往出口走,众人让路,眼光里有朝圣般的景仰艳羡。男士们大概也深受鼓舞,有为者亦当如是;女士们瞪着她光洁的面孔,这一刻优劣立判,是的,年轻就是胜利。

 

两人十指紧扣,走道两边频频轻呼:“好浪漫!”“没见过的,真罗曼蒂克。”

 

这么样目光所聚,背叛了世俗?不,我要说,他们恰恰是切合于世俗。

 

远远看着,白发红颜,像浪漫的佳偶。

 

几乎淹没了真相。尤其我们的儒家传统温柔敦厚,总为贤者讳。不像日本,作家习惯写作诚实的私小说,譬如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等人,将老之际,便用文字袒露面对年轻女性苍凉而异色的心境。

 

但在儒家传统的道袍之下,老夫少妻的匹配对照于社会期待,反而相得益彰:他们是常规的遵循者,不是顽勇的叛逆者。

 

男性家长制的权威操控,其实,正是儒家文化中被一再遵循的家庭模式。儒家的丈夫角色如父如兄,因之,最可以消受白纸白璧般无知无瑕的小女人:幼齿的‘幼’、尚青的‘青’、乃至雏妓的‘雏’,对男人来说,意味着无须拼搏就可以轻松操控。

 

更何况,儒家文化对女性的训育也着重在妾妇之德:所谓的妇德、妇工、妇言,都教女人及早放弃自己的自主性,甘愿把心智停留在稚嫩的髫龄。

 

对妻子,毕竟是一种太长久的压抑,所以儒家文化的家庭结构包含着隐隐的暴力:日后,不满足的妇人用扭曲的欲望或变态的凌虐,掌理家、支使子媳、或顿挫那只无能的老兽。

 

真相是……老夫少妻怎么过日子?

 

眼前飞着细小的蚊子,视网膜有破洞,膝盖头也飕飕地风湿骨刺,睡到夜晚有欲尿的感觉,站着,憋气,却又像滴漏一样迟迟出不来。

 

老男人的夜,实情像叶慈的诗篇《航向拜占庭》吗?

 

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老年男人无非琐屑小事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竿子上汤着一件破布衫

 

还有彼此体温也解决不了的孤独。

 

见诸艾瑞丝.梅铎(IrisMurdoch)的丈夫JohnBailey描述他们晚年相处的书(英文书名是《ElegyforIris》,中文译成《挽歌》),写道“我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孤独”,当杨振宁碰到翁帆,老年的孤独碰上青春的孤独,加起来,说不定正好是小说家马奎兹的题目:一百年的孤独。

 

无从跨越的还有……两人之间两个甲子的时代,其中难以跨越的时代感。他的生命章节已经写到最后,而前面那些关键的章节,萧条异代不同时,她甚至尚没有出生,又怎样用超前的心智一起去重数、去缅怀、去相濡以沫?

 

即使两人偶有温馨的时光,不是昂扬、不是灿烂,像是站在晚霞的回光里,随处带着淡淡的哀愁,或许因为快乐而悲伤,或许因为悲伤而快乐……

 

问题是,谁会告诉我们这样的真相呢?

 

对隐然合于流俗的事,华人世界总喜欢锦上添花。因此,这“美丽的礼物”,目前看来,将为大师的晚年红袖添香;为传统老男人的生命,添加上令人羡慕的尾巴。

 

我在意于它强化的仍是某种“迷思”(Myth)。教导俗世男女,追求最传统的标的物。偏偏有人说他们充满勇气。这是混淆视听的说法。

 

其实,他们依着传统的模式相遇与相交,像是某种形式的郎才女貌、某种形式的各取所需,其实并非异类的情爱,亦算不上艰辛的苦恋痴恋,过程既不惊世、也不骇俗,后来婚礼果然祝福盈庭,如果要说当事人有勇气,他与她的勇气加起来也比不过任何一位毅然出柜的同志朋友。

 

明明是在传统架构里镶嵌得宜,却名之为浪漫、名之为勇气……

 

而我担心的尤其是,这浪漫的“迷思”将影响深远:它关系着女人继续把皮相青春当作本身可欲与否的唯一标准

 

 

杨振宁夫妇公开信

 

我们以前没有听说过平路女士,也没有看过她的文章。但是她点了我们的名字,说三道四了一通。我们觉得有必要在《亚洲周刊》上作一回应。

 

平路在短短一千多字的文章中:嘲笑和骂了老年人身体不好的窘态;嘲笑和骂了儒家传统的种种;用了多种言语描述老夫少妻婚姻有“解决不了的孤独”。

 

在我们看起来,整篇文章缺少的是阳光、是希望、是同情、是爱。

 

文章中说:“或许因为快乐而悲伤,或许因为悲伤而快乐……问题是,谁会告诉我们这样的真相呢?”

 

平路女士,我们现在就告诉你我们相处的真相:我们没有孤独,只有快乐。与你所描述的、或所期望的,完全不同。我们认为我们的婚姻是“天作之合”。

 

不管平路女士怎样解说,在我们读来,她的文章中多处是在咒骂我们。我们是骂不倒的。可是她是否应该反省,应该道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