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宅旧事》中说过,我从小随父母住在姑姥姥家的房子里。所以,按承德人的说法,我是在姥姥门里长大的。到了六十年代,我住的院子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大杂院了,一个院子住着七、八户人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各家的说话声、吵架声毫无顾忌的充斥着整个院子,相互间一点隐私都没有。但也好处,邻里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融洽的像一家人,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没有不帮忙的,都像对待自家事一样上心。相互间的称呼也透着近便,叔叔、大爷,爷爷、奶奶,兄弟姐妹的叫的分外亲切。我呢,住在姥姥家的院子里,就随着妈妈这边称呼邻居们,一律喊姥姥、姥爷,舅舅、姨姨的,为此,我家的姥姥、姥爷、舅舅、阿姨的数不清,跟李铁梅家的表叔叔似的。 

院里有户姓马的人家,男主人在避暑山庄里的养鱼池工作,我叫他马老爷,他的妻子就是马姥姥。马姥姥在院子里辈分啊,岁数啊,都是最大最高的,有点像是院子里的家长。她开朗、热情,是个最讲老礼数的人。谁家要是娶个媳妇,聘个闺女的,她都要送上一份份礼,钱不会很多,礼物不会很重,讲究的是这份心意。在院子中她不管遇到谁,也会忙里偷闲地问上几句,“上班去呀?慢点骑车,道上的雪还没化呢”!“噢,兄弟,这阵子夜里老听您咳嗽,拣好天,您上医院瞧瞧去啊”。谁家的亲戚远道来了,偏赶上家门上挂着锁,马姥姥一准儿会把客人迎进自家屋,敬上一杯飘着茉莉花的热茶,直等到主人归来。 哪家两口子吵架,弄得孩子哭老婆叫的,马姥姥准会去劝架,佯怒地喝斥着正想抡拳头的男人:“挺好的小日子吵什么吵?!到大妈屋消消气”。又常常立军令状似地对正抹眼泪的女人说:“别往心里去,等会儿大妈替你揍他,到时候你可别心疼啊”。白天,院子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大部分的人都不在家,看门望户啊,下雨收拾个衣服啊,冬天给蜂窝炉子添个煤啊,马姥姥都管。 

马姥姥生了八个孩子,最后的小不点是个男孩,长的很漂亮,马老爷给这个老生子起了个不俗的名字叫林爽。承德有句俗话,“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马姥姥把这老生儿子视若掌上明珠。可想不到的是,这孩子到了两、三岁上,就显出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了,走着走着就摔跟头,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慢慢的嘴也有些斜了,还老流口水,明显的看出智力有问题了。马姥姥和丈夫一起跑遍了承德的医院为儿子医病,院子里每天都飘着中药的味道,可林爽的病一点起色都没有,而且越来越重,愁的马姥姥整天唉声叹气的。 

没办法,马姥姥只得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林爽身上了,每天喂吃喂喝,擦屎把尿,洗洗涮涮,那累受的,都睁不开眼睛。可不管怎样苦累,她就是不让林爽受一点委屈。 

后来,林爽大了,家里关不住他了,他也愿意出来玩啊,踉踉跄跄、歪歪斜斜的满院乱跑,嘴里还呜里哇啦的叫着,看得出,他很高兴。院里孩子大都是狗都嫌的年龄,看他样子怪,就招猫逗狗的招惹他,弄弄的就把林爽逗得扯着喇叭嗓子大哭起来了。这时的马姥姥就如同换了个人,像一头母兽似的可吓人、可凶了。拉着调皮的孩子找他家大人评理去,老街坊们都理解这颗母亲的心,会把自己家讨厌的孩子狠狠的打上一顿,不管谁是谁非。 

可不管马姥姥怎样呵护林爽,最终也没能留住他,林爽在他十三岁那年走了。孩子一走,马姥姥就病了,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扔给孩子们了,什么都不管不问了,用现在的话,就像得了抑郁症。尤其是白天的院子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马姥姥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马姥姥那叫个郁闷,怎么也快乐不起来。家人带她去看医生也没什么效果。后来,还是马老爷想出个主意,给马姥姥买了个半导体收音机。 

马姥姥把这个半导体收音机叫“话匣子”,自从有了这个“话匣子”,马姥姥就开心多了。用马老爷的话说,只要眼睛一睁开,“话匣子”就得响着。其实马姥姥一个大字都不识,收音机里说的内容她大半听不明白。可马姥姥说,“听着它说话、唱戏的热闹,就拿它当个伴”。 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句话还真有道理,啥事就怕时间长了,天长日久的,马姥姥在这“话匣子”里也听出些门道,而且,还非常乐意的与大家一起分享,时不时的讲给院子里的人听。以下几点,就是我记忆中马姥姥的个人体会: 

第一,美国人活的不易 

前几年蔡明和郭达演的小品中有一个“包袱”,蔡明说,“可怜我儿头朝下在美国刷盘子”。我相信我们大院里的人没有一个听了会笑。原因是,几十年前这个包袱在我们的大杂院中就被马姥姥甩响了!也不知道马姥姥从那档节目中听到,美国就在我们的地底下.于是,马姥姥深信,从咱们“国”挖个深洞就到美国了。(马姥姥永远把我们的祖国称为咱们的国)所以,马姥姥就认定美国人一准是脑瓜朝下活着,实在是不易。 

二,寒流这家伙不是好东西,他一来就冷 

那时候,承德的冬天可冷了,最麻烦的就是那些冬储大白菜、大萝卜,买少了怕不够吃,买多了,没地放,一般就堆在房檐下,天一冷就得用棉被盖上。所以,大家很注意听天气预报,听到预报有西伯利亚寒流来,就得做好防寒准备。可马姥姥不知道这“西伯利亚寒流”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去问孩子们,孩子们告诉她,西伯利亚是个地名,对于“寒流”孩子们也弄不太清楚,就糊弄她说“寒流”就是管冷的。于是,马姥姥主观臆断,“寒流”是西伯利亚那个地方专门管冷的老天爷,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他一来天就冷。 

第三,不欢迎美国的“一棵葱”来咱们国 

那年,尼克松来访华,媒体大张旗鼓的宣传造势。马姥姥实在听不明白用汉语翻译过来的美国总统那个奇怪的名字,她就听“话匣子”整天都在说,“一棵葱”,“一棵葱”的,她自言自语道,咱们国,有的是葱,干嘛要他们美国一棵葱。 

第四,胡传奎最能耐 

样板戏《沙家浜》“智斗”那场戏中,胡传奎有句唱词,“总共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马姥姥听了几次也没弄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恍然大悟的说,这胡传奎,真有能耐,骑着马还跳墙!哈哈哈~~~~~~,马姥姥把“七八条枪”听成了,骑马跳墙了。 

马姥姥的这几个笑话着实把全院人雷倒了(那时还没“雷”这个词),看着大家乐得前仰后合的,马姥姥理直气壮的说,我都是听“话匣子”说的,那还有错? 

马姥姥死于心脏病的时候,刚刚六十出头,她还是不放心她的傻儿子,早早的到那里去陪他了。 

 

 

 

 

版权:承德知青网、 后尘 时间: 2010-1-26 19:1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