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里的干部中,保管员应该排在队长、会计之后,略高于记工员。当然这一溜人等都没有行政级别。我们到孤山子后的不长时间,就和保管员李九德混熟了,他住在小队炕上,四十多岁,和我们一样也是光棍。或许是同病相怜,你来我往、吃吃喝喝,处的不错。他排行老大,两个兄弟。大弟是队里的木匠,也是光棍,小弟是副队长。

 

没老婆的都爱开个玩笑,他经常与老婆子们逗些荤乐子,虽说日子过的孤单冷清,倒也自得其乐。他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每年工分不少挣,手头自然相对宽裕。他有时不开伙,爱凑热闹,谁家的饭都吃,以他的豪爽性格,我估摸不会白吃,没准多给那些老婆子们钱也不可知。知青部落没啥好吃的,他也经常光顾,他主要是来闲扯。那时候,我们的日子挺苦,老乡给的胡麻油腊肉等荤腥哪经得几个大小伙子造,时间不长就光了,没辙了就天天咸菜莜面。一次,生产队一只羊病死了,我们不管不顾愣是炖了,来了不少知青匪帮,一顿就光了,算是解了一回馋。一天晚上,李保管叼着烟袋来我们屋,“你们谁有锁头,库房锁坏了’’,人没进屋声音先到了。宝田眼里带着怪异与我对视一下,立马从炕上蹦下,热情迎接,又是让座又是递烟,9分钱一盒的红花好歹是烟卷。看来他是受队长派遣,来此借锁的。宝田笑着说:“锁谁有多余的呀,到供销社买去吧”。九德陪着笑脸说:“别价,来不及。”供销社离村8里多地,谁心里都明白得很。李保管急头败脸的好一阵子苦苦相求,宝田居然面无表情,只拿眼神扫我。我恍然大悟,孙子兵法的欲擒故纵。我开始扮演调停者:“宝田你就把你柜子的大锁借给李大哥吧,要不然他也不好向队长交代。”李保管一看有人帮忙,赶紧说:就是就是。宝田觉着火候到了,做出很无奈的样子说:“这也就是你,换成队长来,面子我都不给。”九德闻听此言受宠若惊,脑袋如同鸡叨米,还双手抱拳连着作揖。宝田一边开锁一边说:“我可就一把钥匙,库房丢东西跟我没关系。”“丢东西当然不能怨你”,李保管高兴地拿着锁头边走边说谢谢,宝田客气的送出。我赌气倒在炕上,这不养个孩子让猫叼去啦,白费劲吗?宝田回来,见我这个样子心知肚明,连声叫道:“你SB呀,我这里还有一把钥匙呢。”我闻听此言,像打了吗啡一骨碌爬起来,“真的么?”当看见他手中的另一把钥匙,我兴奋得与他击掌相庆,我们的阴谋计划开始了第一步。

真正想“作案”的时候,我们反倒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真正的贼是否也是这种心理。宝田、大厥子我们三个都是铁路子弟,从小受产业工人家庭熏陶教育,怎样做人,什么是对错,心中的标准都很正统。况且,大厥子家庭出身是富农,我老爸由医院技术副院长变成锅炉工还没有解放,一旦露馅,别人肯定上纲上线。宝田倒是根正苗红腰杆硬,底气十足地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日子不好过,提前从生产队借点东西而已。他不断拿手中那把钥匙在我们俩眼前晃,反复地说:“这不是砸门撬锁,咱这是名正言顺到仓库里取东西”。在他再三诱导之下,加之仓库食物的强烈吸引,我们终于达成共识:半夜行动,厥子放哨,重点是胡麻油和白面。库房是在牲口棚里边,我们的动作很麻利,开锁进屋直奔油桶,先装满事先准备好的暖瓶,又把两个酒瓶子按进油桶里,没有找到白面(其实根本就没有)。前后五分钟,我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安全返回住地。

 

第二天晚饭,我们仨人享受了一顿久违的美餐,胡麻油爆炒莜面苦力,尽管油的质量很差,又黑又稠,毕竟是带荤腥的食物了,心里相当知足。“吃完了吗”?紧随着话音保管李九德叼着烟袋进来了。我们如同往日一样热情相待,他坐在炕头用鼻子嗅了嗅说,今天什么好吃的,闻着这么香?宝田赶紧递烟打岔,我也没话找话地问他:“小脸通红在哪家喝的”。“徐发家,他小舅子来了,把我叫去了,薯干子酒喝的有点渴,到你们这儿喝点开水。”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放在炕沿下的暖瓶,没等我们反映过来一股黑油已经倒进炕桌上的搪瓷缸中。完了完了,彻底完了!九德见我们呆如木鸡的样子,随即放下暖瓶说:“我到杨万忠家去喝吧”,站起身,眯缝两只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迈步走出了屋。我们透过玻璃窗见他从万忠家走过,拐弯奔小队部方向。李保管这个家伙要坏我们的事。

 

我们仨的“内战”终于爆发了。宝田埋怨厥子为啥不把暖瓶及早放回隐蔽处,厥子反驳说谁知道该死的李九德来的这么快,我更担心事情怎样收场,以及产生的最坏结果。厥子倾向于主动投案求得宽大处理;我更主张以静制动先观其变;宝田满不在乎说:“没事,大不了我一个人扛了。”他这一句话,真让我对他肃然起敬。其实,真到那个时候,我和厥子绝对脱不了干系。一夜无话,但谁都没睡踏实,都在思量着明天的命运。

 

第二天,小队干倒粪活计,我紧挨李保管,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当然小队长的一举一动也在视野之中。出乎意料的是,什么异常变化都没发现。这些家伙太狡猾,居然含而不露,莫非他们还没有谋划出整治的高招?一直到晚饭后,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我们没精打采躺在炕上就一直这么熬着。“屋里有人么”,不好,是保管来了。仨人同时蹦下炕,看来大祸临头啦。李九德一副笑脸,“小队买了新锁头,还你们的锁头”。此事就这样无声无息过去了。过了好长时间我们才搞清楚:当年我们偷的油实际是胡麻油底子,是村里备用的牛车润滑油。

 

19718月,我被选调离开村子的时候,李保管深情地拉着我的手,四目相对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知道双方的眼泪都即将夺眶而出。1993年,秋风、雷子、我们三个重回阔别二十多年的第二故乡,用自带的物品在老乡家办了多桌酒席,款待父老乡亲们,令我遗憾的是李保管两年前已经病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