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龙时常听见一个哥们儿乱唱甚麽:“……崔莺莺得了不点儿病,懒睡在椻床上,你看她,茶不思来饭不想,乜呆呆的,左手就托着那个腮帮……。”

十七,八岁就进了山,一切零件还都是崭新的,喝一碗稀粥,啃俩大饼子就算补充了能量,山上沟底的一顿折腾,满身也找不出个病来。耕地时,粪箕子顶得膝盖上的油皮红得冒了亮光儿,明天早上已经好了。开高粱苗时腰疼得几乎折了,收了工,还没走回家,就忘了刚才那腰疼的滋味。长了一身虱子,竟然没得斑疹伤寒。半个月不刷锅碗瓢盆,也没见谁蹲在茅楼里三天不出来。进嘴的东西不忌生冷,除了四条腿的板凳子,两条腿的死孩子,没有不敢往嘴里放的。有人从家回来带的点心挂面,一次填进去二,三斤,喝上半瓢井拔凉水,也没听说哪一位犯了停食着凉症。

然而,吃五谷杂粮大约是总要得点儿病,即使年轻,也在劫难逃。

收了秋,新谷子铺在炕席下边,早点儿炕干了,碾去糠,好蒸小米饭。湿漉漉的新谷子,在微热的泥炕上把H2O-化成水蒸气升腾起来,钻进我的被窝和身体里,把我变得和新谷子一样湿漉漉的。秋后的天气,早晚已经离不开棉衣服,夜里的冷风从没有窗纸的窗棂外边循环进来,弄得被窝里冰凉死气的。早上该起炕了,我只觉得浑身直挺挺的打不过弯儿来,脑袋比炕头还热。

弟兄们说我病了,急着找队里栓大车,要送我去三十里外的龙王庙卫生院瞧病。不巧队里的大车昨天拉着一车山楂上秦皇岛了,只牵回来了一头小毛驴。四肢僵硬的我肯定是骑不了驴,哥儿几个七手八脚的像给死人穿装裹似的给我套上军大衣,又像平时驮粮食口袋那样把我横搭在驴背上。三十里山路,过了两座山,趟了三道河。一路上我只能听见弟兄们焦急的哄赶毛驴的吆喝声,眼前见到的只是山路上的石矶,路边的圪针,还有驴背那边垂下来的自己的两条腿。

总算到了这个龙王爷的行宫,天已大亮,卫生院的大门紧闭着,这里的先生还没来坐堂诊脉。卫生院门前到处都是牲口粪和烂柴火,找不到一处让能让我躺卧的空地。卫生院傍边的中学操场上空荡而且还算干净,于是弟兄们把驴和我的行宫暂时安在这里。头底下枕着一捆秫秸,军大衣一铺一盖的安排好了我,弟兄们这才坐在柴火垛上喘了口气。

太阳出来了,周围的温度开始回升。弟兄们几次跑过去看,卫生院的门户还是像唐宁街一号的门,关得紧紧的。太阳升得很高了,那好象专为穷人发出来的温暖,一个劲儿地向我的身体里穿透着。一群学生出来上体育课,一个新篮球被几十个人抢来抢去,另一个破旧的足球被冷落在篮球架子下边。这倒不是山里的孩子喜新厌旧,因为这个地方的人实在是只知道篮球才是球,其他熟悉的圆形东西,大概就算是倭瓜了。弟兄们一时技痒,安慰我先在这躺一会儿,等着卫生院的先生开诊,然后棉袄一脱,踢起了那个没甚麽人搭理的足球。

我已经在这里躺了两个多时辰,太阳辐射的热量把我的全身都暖和了过来。将近中午时,我忽然觉得胳膊腿儿能动唤了,脖子不像原来那样僵硬的打不过弯儿,头上的热度也退了许多。我试着动唤一下,虽然胳膊腿儿还僵硬,但已经能站起来。弟兄们叫我活动活动,最好一块踢场足球,出点儿汗。

还真的管事儿,踢了半个时辰的球,出了一身汗,我竟然龙体大康了。

回队的路上,他们几个轮流骑着那头倒霉的毛驴,还说来时我自己骑了一道儿,回去不带我玩儿了。

后来,撞大运般的上了什么狗屁医科大学,才知道我那次得的是急性风湿热,可以演变成慢性迁移性风湿病,是无药可治的免疫系统疾患,严重者可以累及心脏瓣膜,导致风湿性心脏瓣膜病,必须更换心脏瓣膜才能继续生存些日子,还说不定那天一闹心衰就滚蛋了。

这让我在心里感激两个圆圆的东西:一个是太阳,另一个是足球。

上大山砍了一捆柴火,抗在肩上往家走,路边刚哨过的圪针茬子锐利如刀。一脚踩上去,只觉得脚心一热,血从脚背上冒出来,把球鞋都染红了。找块破布缠上,才一个多月就好了,也没打甚麽和硝基炸药的缩写T.N.T只差一个字母的T.A.T破伤风疫苗。

山里的夜色浓得像墨,像盲人一样摸索着走在山麓间,一脚踢翻了路边的石头,转天脚肿的穿不了鞋。正赶上栽薯,一只脚一崴一崴的挑着百多斤的水筲,一天挑一百五十趟,走七十多里。脚是疼得钻心,可也没耽误干活。二十多天后薯栽完了,脚还肿着。猪场的顾荣大爷从河套里找来块鹅卵石,说一定要白色的。扔在灶坑里烧得滚热,再浇上半盆水,让我用冒着热气的水泡脚,几次以后竟然消了肿。半年后回家,姐姐带我去劝业场卫生院照了张X光片,那里的老专家看过片子,诊断:左足第三跖骨陈旧骨折,大量骨痂形成,对位愈合良好。

青龙河套里竟有这样神奇的石头,而且一定是白色的。再回青龙找那块神仙石头,百寻无见,可能砌猪圈时给垒到谁家的圈墙里了。想起鲁老太爷的杂文里曾写到的药引子:蟋蟀一对,并注明:要原配的。看来世间的事大约都有自己的道理,立论已成,绝不为人所动,否则也就不神了。

于是我又感激起青龙河套里的石头来。

在青龙的那几年,大病就这麽几次,小病没感觉,也就都淡忘了。记得从一个哥们儿那学来一个词,叫甚麽“无病呻吟”,反正说的绝不是我们。有病尚且无谓,何况无病?“无病呻吟”是布尔乔亚的味道,是林妹妹的专利,与我们这些青龙插青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