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院墙外就是小队羊圈,平时圈着几十只山羊。每到下黑儿,这群羊被羊倌赶回圈里,把咩咩的叫声,稀离哗啦地尿溺声音和那股浓重的膻气顺着风吹进我的窗户里。昨天,那群山羊被关到南沟门的羊圈,这里住上了一头老态龙钟的枣红马。这是一匹牡马,原先是这队里唯一一挂大车上的辕马,大前年秋后眼睛瞎了,不能拉车,就养在饲养院。据说去年被歇农忙假的小学生牵着还能驮驮子送粪,自打今年入伏,就不好好吃草料,日见消瘦起来。大队的兽医李学政来看过,说:“没病,老了”。人们才记起这枣红马已经有二十四岁口,相当于人的七,八十岁高寿。

这头为陆杖子小队干了二十年活儿的牲口也有过年轻时的威风。二十年前它才四岁口,车老板子杨青山从口里驻曹营牲口市上骑回来这匹头尾丈长,身高八尺,四个蹄子像四个扣着的小盆,通身枣红缎子般的皮毛,白鼻梁子两边圆睁着两只俊眼的生个子牡马。这是马贩子从外蒙古草原上贩来的俄国顿河种中?型良马。这生在草原上的畜牲压根就没见过山,更没走过山里的路,也许在它心里还惦记着外蒙古那如毡的草原,根本就不准备接受这满是石砾的崎岖山路。刚一下公路,一蹶子就把背上的老板子杨青山扔进白山嘴的河套里。杨青山的鞭头子是这远近一带出了名的硬,三间房公社粮站的磅秤上了六百斤的满砣,腕子一抖,黑狗皮的鞭梢挟起风声,呼哨着打在磅秤盘子上,那六百斤的砣激灵一下跳起来,这撕皮裂肉的鞭头子份量足足超过六百斤。一身精湿的老板子从河里爬上来,冲着分明很得意的站在路当间的大红马骂了几句:“王八羔子!”手里的鞭子扬了几扬,终于没舍得抽下去。

饲养院里热闹得像过年,大人孩子贴着墙边排了一大溜,戴着新笼头的大红马威风凛凛的站在当院的大车前。老板子杨青山一手拢着缰绳,一手擎着比旁人都长出半尺带着一缕黑缨子的手鞭,把牛皮编的鞭条搭在大红马高昂的脖子上,嘴里:“稍,稍”的想把这牲口顺进车辕子里。大红马瞪着俊眼,脖颈上的鬃毛陡立着,在快要退进车辕的瞬间,那几乎和车辕子一样宽的屁股轻轻一摆,就把那七八百斤的大车掀翻到一边,前蹄一扬,嘶鸣着挣脱缰绳,冲出围看的人群,前刨后尥地顺着庄西车道一溜狼烟的跑出庄子。一大群人乌烟瘴气的在后面追着的,叫骂着,哄笑着总算把这野性的牲口圈了回来。老板子铁青着脸,挽过笼头,拼命的拽住大红马,高举的鞭子带着风声在空中绕了几绕,一鞭头子打在牲口棚的柞木棚柱上,那坚硬如铁的柞树皮顿时像刀切般的掀开一条,纷飞的木渣飘飘落下。大红马也似乎被这一幕镇住了,四个蹄子突然停止了刨动,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斜着俊俏的眼睛望着老板子杨青山,似乎在揣度着甚麽。老板子把鞭子扬起来又在空中打了一个响鞭,顺势轻落在大红马的脖子上。

在场的人几乎都没看见,在那鞭梢子触到它的瞬间,大红马的身子微微一颤。

后来的日子里,庄里人常看见在南边场院里大红马带着套包子,身子两边拖着两棵房檩,在老板子的吆喝声和甩出的一连串响鞭声中围着场院转着圈跑碎步。老板子把行李都搬到场院的小棚子里,日草夜料的伺候这匹野性未训的牲口。老板子的大闺女一天三遍的给她爹送饭,老板子家的大嫂子常到场院里帮着牵大红马到河套里水清的地方把那如红缎子的皮毛刷洗干净。三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脑门上戴了红缨子的大红马顺顺当当地进了车辕子,成了队里唯一一挂大车上的辕马,跟另外两匹梢骡子一年到头的拉着胶轮大车进山出沟,拉苹果和山楂送秦皇岛果品站,或是拉公粮送粮站,或是修大寨田时从河套里拉石头,偶尔也被大队征用,送大队干部去公社或是甚麽地方开会。

有一次,沟外三队郝连香送公粮的大车误在白山嘴河套里。三匹菊花青骡子打着响鼻,绷直了缰绳,那误得看不见车轴的大车纹丝不动。郝连香卸下一匹梢骡子,翻身骑上跑到几里外的陆杖子大庄找杨青山求援。老板子牵着大红马到了白山嘴,矜持的冲着三队半个庄子的人说:“让这牲口试试,备不住也不中!”大红马进了辕子,老板子叉开双腿站在车辕子上,一声吆喝,如蛇的黑缨鞭子在空中响起一声爆雷,大红马声色未露,只把那和车辕子差不多宽的屁股轻轻一扭,就把这三千多斤满载的大车从深陷的河套石窝里拖了出来。

事后郝连香私下跟人说:“我没让卸车,就是想看看杨青山的辕牲口到底中不中,这回还真他妈的让他露了脸。”山里的交通工具就是这种胶轮大车,一挂牲口的好坏决定了这挂大车在这一带的排座次。陆杖子大车新套了一匹这般威风的辕马,一时间成了全公社十几辆大车的首席。这以后,但凡逢到较大的场合,大红马驾着的陆杖子大车都是风情万种地走在前头,接受着无数目光的称赞,羡慕和妒忌。仿佛是一辆红旗轿车,带着特权和令人瞻目的骄傲一时称雄在这三间房龙王庙战区。

老板子嗜酒,一天到晚喝得烂醉,躺在空车上呼哈的睡得个舒坦。这大红马认道,拉着空车,一路小跑的把车拉回饲养员,饲养员陆国章笑骂着先用棉门帘子盖在不醒人事的老板子身上,再卸了牲口,栓在槽上添草添料的喂好。

一年秋天,这大红马拉了一车山楂送秦皇岛,老板子在牛心山喝多了酒,出门打开手刹,鞭子一挥上了路。过了牛心山就是梯子岭上的十八盘,一路二十几度的下坡,平时下山的大车,车把势把刹车拉得吱扭山响,还经常失控得向下出溜。老板子知道这山的厉害,强睁着醉眼不敢睡去,手里边拉刹把的皮条攥得紧紧的。将到山顶,冽然的山风吹得酒涌了上来,老板子终于松开刹把,倒在老羊皮袄上,鼾声顿起。

梯子岭下十多里路的山神庙大车店里的伙计抓着老板子肩膀摇醒了他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老板子恍惚还记得刚才的事,翻身下车,只见车已经停在山神庙车店的院子里,大红马通体汗透,四条腿颤颤欲瘫,嘴里喷出的白沫把干燥的沙土地上浸湿了一大片。老板子一愣神,双膝着地向大红马磕了一个响头,站起身搂着那汗粼粼的头,泪如泉涌。

三千斤的大车,没拉刹车,二十几度的陡坡,下坡的惯性和加速度,再加上十八处胳膊肘弯的险恶山路,竟然是这匹辕马一步一蹰的坐坡坐了下来的。这匹马救了这辆大车,更救了老板子杨青山一条命。老板子跑出十几里路,买来五十张煎饼,站在草料槽子前一口一口的喂给大红马。又烧了热水把马身上的汗擦洗干净,整整一夜没离开牲口棚。从这以后,只有空车的时候,人们才能见到坐在车辕子上满脸得意的老板子,但凡是重车,老板子杨青山总是跟在车旁,那一双踢死牛的洒鞋在砂石路上走得狼烟弥漫。雨雪天头,杨青山那件从不离身的白茬老羊皮大氅总是搭在大红马那像门扇般宽阔的背上,杨青山头上顶着一块破油布,手扶着辕子跟在一旁一路疾走。

大前年,大红马的眼睛里长出了瞽蜒,过沟过坎时常常在石头上绊一下蹄子,牵它到井台边饮水时,也常撞在石槽上。老板子说驾辕的牲口憋性子,火大,眼睛爱出毛病,要不然怎麽说十辕九瞎哪。老板子在秦皇岛,卢龙和迁西四处淘换治眼睛的药,一天几遍的给大红马洗眼睛。半年之后,大红马还是彻底的盲了,它安静地站在料槽前,竖着削竹般的双耳,听着别的牲口嚼草料的声响和那笼头上的铜环撞击木槽的声音,从这噪杂的声音空间里悉听车老板子杨青山那熟悉的粗犷吆喝声。大红马终于不再驾辕了,一匹黄骡子替代了那个令人羡慕位置。所有的牲口都下地干活的时候,静悄悄的饲养院里只剩下大红马和那些乘机偷偷落在牲口槽里找高粮粒儿吃的成群地家雀,大红马显得很是落寞。

老板子每回出远门回来,卸了牲口,都要在大红马的料槽前站上许久,用手抚摩着那如缎的皮毛和长垂的鬃。大红马用头摩挲着老板子的身体,发出几声嘶鸣,抬起头用大约只有光感的灰蒙蒙的眼睛茫然的寻找着以往那些熟悉地印象。斜阳西下的时候,人们常常看见村边的大道上老板子杨青山倒背着手,牵着这匹盲了的畜生,在那一缕将尽的余辉中把那长长的身影拖在满是石砾的崎岖山路上。

现在,这头年迈的牲口就衰弱地站在旁边的羊圈里,等待着将临的死亡。老板子杨青山在圈门口铺上一捆谷草,合衣靠在上边。手里拿着他老伴刚摊好的,大红马却已经吃不动的苞米面煎饼,陪伴着它的最后时刻。一盏桅灯通夜亮着,人们渐渐唏嘘着散去,只留下老板子和他的老伴守着这匹快到生命尽头的牲口。

“马倒了!”旦日晌午时,饲养员陆国章的惊呼声惊动了几乎全村的人。我跑出门爬上墙头,看见那匹红马已经四腿颤抖的倒在铺满干燥谷草的羊圈地上,陆国章正用手插到那瘦弱却依然庞大的身躯底下,试图着帮它站起来。杨青山抱着那只剩下几条筋的脖子拼命往上拽,我跳过墙,和闻声赶来的几个人把几双手一起插到这庞大的身躯下,用力的向上抬着。这匹牲口在最后的挣扎中颤抖着四肢立了起来,十几只托着它的手不敢放松,这瘦弱已极却仍有六七百斤重的身体几乎完全搁置在我们十来个人的手臂上。大红马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一层白蒙蒙雾一般的瞽蜒像膜一样蒙在那曾经俊秀的眼睛上,已经盲了的眼睛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它拼尽最后的力量睁开眼,庞大的三角形的头在杨青山的怀里扭动着,已经开始僵硬的脖子茫然而留恋地扭向已然不能自制的老板子,凄然泯离了这熟悉的人声和这曾经眷养它的山。

它是否记得十几年前梯子岭上的一幕,是否还记得山道上的生死瞬间,是否还记得老板子山神庙大车店里山里汉子的一叩,是否还记得外蒙古那如毡的草原和那初进山时满是石砾崎岖的路。

老板子杨青山捧走了那颗巨大三角形的头,葬在自家院子里,栽上了一株钻天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