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素有五仙之说:黑柳。黑者刺猬,白者白蛇,花者花脸黄鼬,狐者狐狸,柳者柳树。修行百年可见道行,修行千年可受香火。陆杖子的车老板子杨青山遇上了白仙以石击之,中其腰,即遁。惶几日,杨青山腰痛失行,两便淌然,遍寻丹药无效。经高人指点,其胞弟急抵遇仙处,焚香祷告,罪己不已毕。归家,杨青山自立院中无恙。遇仙,吉兆也,不谙因果,不恭敬事之,故有其惩。几年以后我有兴遇上了花仙不媚不亵自无碍。

 

记得是下乡的最后一年,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我们七个人中的六个都已离开青龙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双岭沟等着天津医学院的入学通知。我住的房前不远就是这个队里郝姓家族的祖坟。黑森森的石墙几十棵高大的松树每逢山风穿林啸声如嵬。

 

山间八月正是雨季,隔三五日便有阵阵淅沥落下。队长知我去日不久不安排我下地干活嘱我看山。看山者看守山林也。双岭沟地处山深处此沟窄如羊肠绵延十四里,两侧山势陡峻遍生荆条。每到夏季荆条花开时野蜂山蝶盘徊丛中。至秋花谢条坚山民割其条储之,巧手编制成筐篓以备冬用。双岭沟荆条长而韧为荆条中之上品,因此常有外队人士越岭偷割,看山便是威慑这些梁上君子。每日鸡鸣即起带两个棒子面饼子腰后掖把镰刀登上后山梁头沿分水岭头南北闲逛说是看山其实也就是玩了个够下山睡觉罢了。秋天的山遍布榛秸丛。榛者,灌木,榛子是其果实坚果耳,炒制后,香脆可食。山上没有明确的路从山下到山顶只能在榛秸塘里穿行,随手摘鲜榛子及至山顶已是满满一草帽到山上拢些柴火烧熟了既是午饭。

 

一天晚上八点左右刚吃完高粱米饭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我把没刷的饭盆和勺扔到锅里倒了半瓢水泡上,插门上床。在犹如鬼火的煤油灯下看我唯一的一本书:叶尔绍夫兄弟。从西面房山那里传来轻轻的拖沓拖沓的脚步声转过山墙来到门前。古老的中国式的门在吱吱声中被推开,我以为是队长来串门喊了一声队长却无人应。只听那脚步走进堂屋我开门迎出堂屋里人影皆无。走出大门张望外面凄风苦雨树影摇曳,何尝有人?

 

几天后山雨再落,那脚步声又从东向西拖沓迩来。随即门插启动门扇再开,脚步声走进堂屋似乎停在灶台前,锅里的盆勺几声乱响。我举灯照亮轻启屋门屏息张望,堂屋里静如死寂灶台上赫然放着刚才还放在锅里的唯一的饭盆!

 

第二天我问队长昨晚是不是光顾我的草庐队长摇头否认。我向队长说起这两天发生的事队长一脸神秘的说:“是不是它回来了?”这句话真是让人毛骨耸然!听老辈人说这坟圈子里住了一个花脸黄鼠狼当地人俗称之黄鼬却是它的学名。它在这坟茔里住了许多年老辈人都曾见过它。队里有位五保户五爷火烛疏忽烧了自己的两间草屋,队长安排老爷子住了紧邻坟茔的看场院的一间土屋。自从五爷进住这黄鼬便搬了家不知去了那里。人们都说五爷命硬挤走了黄仙。半年前五爷病殁我们迁来。虽是童子身命却远不如五爷的硬因而黄仙又回来了。

 

于是我知道了自己正与仙体同处,而且是近邻。

 

时近八月山里的雨下的更勤。山洪断路每天上山都要趟河,有时清晨上山午后大雨一个小时上游的水就下来了,山水势大流急流速每秒钟五六米,河里的碌碡大的石头被冲的在河里乱滚。起河水深一米几近齐腰水面上卷起一两尺的白浪,浪间夹杂着上游一切可以冲得动的杂物。偶有牛和羊的尸体顺流而下在河中间的巨石上轰然撞击腾空飞起再次落入水中旋即被浪卷入河底眨眼间又从几丈远的地方再次被浪卷出水面。

 

这样的河当地的山民都无人敢渡。起河大队的哥们郎俊超也被派做看山,常因过不了河跑到双岭沟和我住上一晚。山那边就是起河大队的刘杖子小队青龙帮哥们郎俊超林肖驻马在此。当时林肖回津省亲只剩郎俊超留守。郎俊超别号法禅,唱得一口小曲整天“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骏马奔腾在草原上”,信神灵惧鬼神,可爱的很。

 

一天午后东南方来了天头。一时间冷风习习松林间渐起涛声远处东大山上云团滚滚,雨近了。我和郎俊超刚烧了一堆榛子吃饥肠尚碌碌见山雨将至一泡尿浇灭了火堆屁滚尿流的往山下跑。

 

跑到离我住的房子还有十几米时带着腥气的山雨从后面追上我们几点榛子大的雨滴砸在头上紧接着象是几盆水同时浇到我的身上。当我俩冲进屋门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躲雨的必要了说句青龙粗话:蛋子儿都浇湿了,还有什麽干地方。脱下湿衣服铺在尚有余温的炕头上。我们俩光着屁股坐在炕上研究:咱俩晚上吃嘛已断粮几日近几天都是在老乡家蹭饭耗子都饿跑了。我还有最后的三块钱三毛四一斤鸡蛋找队里的郝占香家买了四斤一人二斤每油没盐煮了一锅鸡蛋沾着仅存的一点固体酱油一顿全去了。喝了一瓢凉水躺在炕上海阔天空一顿穷聊。

 

近夜山风乍起细雨如雾房檐下“大珠小珠落玉盘”。我一下子想起那只传说中的花脸黄鼬,如此这般的告诉“法禅”,这狗日的立刻一声不吭的钻进被窝说话的音儿也变了。

 

雨下了约半个时辰我知道它快来了一阵熟悉的拖沓声由东向西由远向近地传来。门插滑落声门扇开启声脚步走进堂屋声饭盆碰撞声地上的鸡蛋皮被踩破的交响清晰可闻。法禅已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我和他商量:他举灯我开门看看是什麽东西。我左手扶门右手执斧,法禅站在炕沿上哆嗦着手擎起煤油灯。门开灯举斧子却无法砍下堂屋里悄然无物,只有锅灶和挪了位置的盆和勺。吃了二斤鸡蛋打嗝一股鸡粪味又让黄仙吓的够戗的法禅第二天说什麽也不在这住了。天一亮一溜烟的越山而去比狗跑的还快。

 

我与黄仙相处了三个多月它逢雨必到,晴天无见,只闻声未见形,真乃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有意在饭盆里留一点饭它每次都坦然享用,人与兽之间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十天。

 

公元一九七四年九月八日的早上住在下坎儿的李二哥告诉我昨天晚上匣子里广播了县里的通知要三间房公社的知青高杰转天去公社领入学通知书。匣子者县里的有线广播喇叭没钱买电线用细铁丝连接,一户一个挂在房柁上。接公社通知听县委指示闻中央精神全靠这匣子。知青不屑安这个破匣子,大事小情,只能听别人转达消息。

 

通知书由每天一趟的班车捎来从县城到三间房二百四十里,将近巳时班车才能到三间房。我去公社需要往返二十里当我接过通知书返回双岭沟时正值午时。

 

要回家了一时间杂念顿绝心静如水。站在茅屋门前端视着这扇被我启闭过无数次的那麽中国的老式木板门把手轻轻的放在这粗糙的门扇上最后一次留恋的抚摩这扇一向被我忽视却陪伴我一年多被山风剥蚀的纹理班驳的门。

 

忽然,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被人从身后悄悄注视的奇异的感觉我立时知道: 身后有人!

 

我缓缓的回转头近在咫尺的坟茔外黑色的石墙上悄然出现一个鬼魅似的灵物。

 

一尺多高的身子端端的立在石墙顶一块赭红色巨石上两只前爪幽雅的抱在胸前一尺多长蓬松的尾巴从身后拖出指向西边尾尖一上一下有节奏的抖动。一张象江南水乡的女孩子般清秀可人的脸上隐约可见三道白色的纹理从两个耳间滑落到红唇上娇小的鼻子旁。

 

它面对着我站着静静的注视着我没有惊慌没有敌意圆圆的眼睛里闪动着聪慧的光。她背南面北的立在石墙上中午的阳光从它的头顶身后斜斜的撒下洒落在它金黄色的皮毛上金色的光感染了它身边的景物,我见到的它似乎站在一弧金色的光环里。

 

我不敢回身惟恐惊动它,我和它人和兽似乎还是凡和仙就这样平静的对视着。三个多月来只闻其声未见其形,求见而不得。此时它就活生生的站在我前面六七尺外的巨石上。

 

我惊奇地欣赏着这个小生灵心里悠然而亲切。它的眼光中有一种信任平静和温柔的味道似乎是和我在交流什麽。

 

良久眼前金色的光环一闪便消失了它也悄然隐去,我竟没看清它是如何离去的。

 

这个精灵般的小动物肯定知道我要走了知道我想见它知道今夕与君一别相见无期矣。它没有象田螺姑娘那样给我洗衣服做饭。也没陪我倚窗夜读更没化作女儿身为我纳之,还得时时吃我给它留的高粱米饭和咸菜。记得有一次给它留的半个棒子面饼子它只吃了一半把带着细小齿痕的一小块儿饼子留在了锅台上我莫名其妙的把这口饼子吃了。

 

卅年逸别它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