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刚耕完,乘着还没出苗的这几天,南沟里老郝家要盖房子。

  老郝家的房子也是真的不能住了,那处连三间的土坯房子,还是四十多年前的老宅院。斑驳脱落的土坯墙,每年都要用黄泥抹上一层,谷草把子拧成的屋顶,也是每年都要重新苫一遍,这才勉强挡住山里的风雨。去年夏天一场大雨,雨水挟裹着后山坡上半亩地大小的植被和泥砂,顺着三十来度的斜坡,瞬间就倾瘫到老郝家的后院。泥石流推倒了泥坯垒成的院墙,埋没了后院里种的黄瓜豆角秧子,也推倒了西北角的半堵山墙和坎墙,那半个谷草苫的房顶也向后倾斜着坍塌了下来。

打这儿以后,每到下雨下雪的日子,那屋里就漏的稀里哗啦的没法住人。老郝家一家六口人只好扛着被褥,顶着黄雨布,到沟外别的人家借宿。山里人常讲:少一口粥,饿不死人,少把棉花,冻不死人。人要没个窝,那可愁死人了。要不怎么自打前一年冬月里,老郝家一家人就开始忙活着今春盖房子的事。

盖房子时候,再节省也总是要请几个工,木匠自然不用说了,那立柱上梁的手艺活缺不了人家。就算挑水和泥的事自家人都担下来,可那上瓦上灰的活计也还总得请几个小工子。请工是这山里的习俗,被请来帮忙的人不给工钱,只管一天三顿饭。那三顿饭的好赖,要看请工的人家能拿得出来甚麽。可不管这家人日子过得再怎麽艰难,那三顿饭也一定是苞米或是秫米干饭,不能再让帮工的人喝那一年到头都喝的稀粥了。有了饭还得有菜,刚耕完地,山坡上还都没返青,那自留地里除了那一茬冬菠菜,再没有绿色的玩意了。去年立冬前存在窖里的土豆子,白菜都得掏出来,预备着盖房子那几天吃。

去年养了一年的肥猪,已经有一百斤出头了,过年时没舍得宰,临到年根前赶到龙王庙集上卖了,换了点钱,再打点山芋干酒预备着。盖房子活计累,得给帮工的人备点酒喝。按说盖房子时的饭食要硬可点儿,那菜里应该有肉。可那去年的肥猪不得不卖掉,因为原来旧房子的房柁房檩都朽了,不能再用,买新柁新檩都要再花钱。卖掉肥猪的那个集上,就手又买回来一口二十多斤的小克郎猪,关进圈里赶紧喂上,等到盖房子的那天,也许能长到四五十斤,宰了它好歹也算是让菜里有了点儿肉,面子上也好看些。

怎麽算计,这手头的钱还是紧得厉害,差着一大节子不够调配。房柁房檩干脆不买新的了,从比这更穷的圣钟庙沟里买旧柁檩,足足省了一半的钱。垒墙用的是河套里的石头,不用花钱,每天晚上,老郝家全家打着松明子火把,从大秋以后到清明之前,从三里多地以外的河套里一趟一块地往家扛石头。一直倒腾了小半年,总算备齐了垒墙的材料。

住了好几十年的草房,这次怎麽也要盖个瓦房。那瓦在房顶上的瓦,河套里可就没有了,只能从土胡同瓦厂的窑上去买。山里的瓦匠很会算计,房子盖多大的间量,是滴水檐还是风火檐,是砖抱角还是石头抱角,这其中用的瓦都不一样多。老郝家准备盖的房子是风火檐,北檐南檐前前后后一共省去六排瓦,三间房顶二百四十行瓦沟,一正一反正好是四百八十行,每行省六块瓦,共是两千两百八十块瓦,每两块瓦一分半钱,一共省下了二百一十六块钱。再加上风火檐用的柁檩尺寸都要短一尺八寸,这又省了点钱,也将就了从圣钟庙买来的旧房木中,那些只图便宜而不够尺寸的材料。

我们是知青,没家没业,属于喝饱了粥,连狗都算一块儿喂了的闲人。村里人家但凡有请工的事,总是少不了招呼我们。头天下晚,老郝家的老爷子站在南沟门,冲着我们住的牲口棚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告诉我们赶明一早就进沟给他家帮工去。临了还特意嘱咐一声:天亮就进沟,别烧火了,到俺家吃饭去!

接到帮工邀请,常常意味着这麽两回事:一是人家真的有活,真的要请人帮忙。二是你在这沟里算是有面子的人,借着这请工的机会,主家从心眼里想和你多联络一下情感。所以,经常被人请工,也算是这山沟里的一件有面子的事,是大家抬举你。一个人如果一年到头都没被人家请过工,那可是特别没面子,走在人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我们知青做事豪爽,与人无争,所以在这条沟里人缘很好,老郝家盖房子自然要招呼上我们。

转天天一亮,我们贴了一锅棒子面大饼子,就着咸菜条子,喝着匝牙的井拔凉水,撑饱了肚子,准备进沟帮工。我们心想:老郝家很困难,粮食不多,少吃他一顿也算帮了他一把。剩下的饼子用书包背上,也带进沟,想着干活饿了的时候再垫补垫补。

从我们住的牲口棚子到南沟里的老郝家大约四里多地,沟很窄,山路也很难走。春天的山还是光秃秃的,只有山坡上的苦马子,刚长出半寸长锯齿状的叶子,给这荒凉的山麓添了一点生气。一路上都能听见长尾巴山喜鹊的叫声,偶尔还有一只野兔子窜出乌拉草窝,逃命似的奔过墚去。春天的风还很冷,我们身上裹着破棉袄,揣着袖子,把脑袋尽量缩进领子里,顶着刚刚转转向的南风,步步上坡地向沟里老郝家走去。

老郝家的宅基地,在这条沟最深的沟底。那条山沟窄得不过两三丈宽,除了泻去洪水的水沟,那劈去一大块山坡,才形成一块平地的房基,也就是有只能盖三间房子的地方。大概几天前,老郝家全家就开始动手拆除老房子了,那拆下来的石头和破旧的梁木,就堆在那片很窄的空地上。早点把房基腾出来,好让来帮工的人也能早点垒地基,填底厢,竖起房柱。早点把房子盖起模样,也就能早几天辞去帮工的人,也就省下了几天的饭食,省下了几天的嚼彀。

盖房子,在这地方是件最大的事。捉襟见肘的家境,让所有盖房子的人家,无一例外地计算着每一天的花销,也就是每顿饭要吃掉的粮食和菜钱。盖房子的材料是有数的,都已经备齐了,堆放在空地上,不会让风刮走。担心的到是那些请来帮工的人的饭量,却无法估计。这里的人似乎永远是饥饿的,半年稀粥,半年瓜菜。一年到头只有到了年根儿,杀了圈里那口也饿的精瘦,却仍然叫做肥猪的壳郎猪,那干涩没油的锅里才能见到一点油腥。赶上有人请工,别的不说,只为那每天三顿的苞米或秫米干饭,白菜炖粉条子的足吃足造,也算是吃上了几顿饱饭。那些帮工的人,一人一顿都可以吃下一斤半米的干饭,那用油盐熬的白菜土豆粉条子,盛上来多少吃多少,从来就没给主家剩下过。

盖三间房子,大约要用十多天的功夫,如果请十个人帮工,再加上自家的人,这十多天里,大约就要吃掉八百来斤的粮食。这对于每人一年只有三百斤口粮的山里人家,真是天大的事情。

走进老郝家院子的时候,那些和我们一样被请来帮工的人,正蹲在地上吃早饭。巨大的黑砂盆里只剩下了一盆底秫米干饭,一个蹲在盆边的人,正用木头刻的饭勺“咯,咯”有声地把那最后的秫米饭收拢起来,分到几个意犹未尽的饭碗里。老郝家大爷迎出门来,见我们来晚了,张罗着让他老婆子和儿媳妇给我们安排吃饭。听说我们已经吃过早饭时,老爷子一楞,马上满脸不忍地埋怨我们:你这青年大侄儿,太不实在了!给我家干活,怎麽还能让你们吃自家的饭食。

蹲在地上的人们,开始小声议论了。多数人都说:人家青年就是仁义,给主家省点粮食,这份心意就是难得。也有人说:干活就得管饭吃,人家青年少吃了一顿,主家就得额外给人家补上。一时间的议论纷纷,让老郝家大爷的脸上红白不是,没言声地转身走开了。我们把半书包的大饼子给了大娘,大娘死推活让地和我们闹了半天,总算收下了。山里人太穷了,半书包大饼子竟然让郝大爷全家于心难忍地接受下来。少吃一顿帮工的饭食,竟然让这麽些人同时感到了触动。

饭没吃,干活可不偷懒。也许是正是年轻力壮,也许是每天不喝稀粥,而是总吃干粮,比别人有劲。干完了上午活以后,我们几个口碑格外的好。中午吃饭时,好几个人都抢着和我们坐在一桌,等着上饭的功夫,有腔没调地和我们闲聊。饭端上来了,还是秫米干饭,白菜熬粉条。虽然曾经当过城里人,可在这山里洗了几个月肠子以后,吃的并不比别人少,片刻之间,就揎进去两大碗秫米饭。

山里人家很少有油吃,只有在年下杀了猪以后,把那不多的肥肉全都炼成了猪油,在陶罐里存一些,预备着来客人时填点荤腥。另一半猪油混上十多斤大盐,放在锅里炒匀,叫做“油盐”。也就成了今后一年中,做菜用的油脂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过了伏天的油盐里的油变了质,一股子的哈喇味,又苦又辣的,那也是山里人已经熟悉了的特殊味道。今天的白菜熬粉条就是用这样的油盐熬的,刚一端上来,那股哈喇味就冲进鼻子里。

在这山里生活了五年的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油和盐的混合物的气味,也习惯了给人家帮工的那种吃饭气氛。四五个人围着一张撂在地上的炕桌,手里端着的大碗里盛满了秫米饭,白茬竹筷子像正在吃米的鸡脑袋,飞快而高频地穿梭在菜盆和饭碗之间。桌子上一共四碗不同的菜:白菜熬粉条子,白菜熬土豆子,土豆子熬粉条子,白菜熬粉条子再熬土豆子。怎么摆弄,三种元素的优化组合也就是这些变化了。

菜都吃到碗底了,还没吃到一块肉,眼睛一直盯着菜盆的人们有些失望了。饭是白脸秫米干饭,又管够吃,不用担心吃不饱。接着要关心的就是菜盆里有没有肉?有多少肉?哪顿菜里能有肉?一共能吃几回肉?山里的人一年只有在傍年根儿的时候,杀了自家的猪,才能吃到几顿肉。没粮食喂肥猪,或是像老郝家这样喂了猪,却要盖房子,把猪卖了的人家,这一年是必然要吃素的。围在炕桌边,吃着白菜熬粉条子熬土豆子的人们,开始关心起老郝家上回集上买的那口小壳郎猪是不是杀了,杀了多少斤肉,今天是不是搁在锅里炖上了?眼瞅着晌午这顿饭是没有肉吃了,那明天也许会给顿肉吃?

吃了秫米干饭,白菜熬粉条子,但没吃着肉的人们,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干着活。老郝家的人心急如火地看着这些吃完了两顿饭,还看不出添了多少干劲的帮工们,一筹莫展。天黑了,已经看不见干活计,主家今天开的最后一顿饭也在月亮地里端了上来。还是那三种成分的组合,依然没有肉。只是快要吃完的时候,老郝家大娘大声地许愿说:明天早起给大伙儿炖鸡蛋糕子吃。

能吃上炖鸡蛋糕子也是着实不容易了。粮食太少,人还不够吃,每家也只能喂几只下蛋的鸡。老郝家这半年的鸡蛋一个没舍得卖,都存在板柜里,就等着盖房子时接个短,凑个菜。其实炖个鸡蛋糕子也很省事,今天晚饭没给大伙吃,老郝家大娘也有算计:今天晚上看不见干活了,吃了也是白吃。等明天早上头干活前端上来,吃了有劲,也能堵堵这些帮工的人的嘴,别让人家说咱家饭食不硬可。一碗鸡蛋糕子,四五个人吃,一人也就摊上几勺,肯定不会因为吃了它就会有劲。可是过惯了穷日子的人,这种精打细算的心思,也真是难能的可怜。

转天早上,立起了房柱脚,两面山墙也垒到了顶。活干的还是真快,也许真是仗着早上的那炖鸡蛋糕子的推动力,人们的干劲好象大了点。也许,已经两天还没见到肉腥,人们的心理上反而觉得,那盖房子时一定会有的白菜炖肉,也许是下一顿,也许是再下一顿,反正离得不远了。还是吃了一天的苞米秫米干饭,还是白菜粉条土豆的组合,人们又把希望放到了明天。

再转天,上柁,摆檩子,钉椽子,码耙,抹泥,接着就要铺瓦了。平时往房上送瓦,都是三个人一组干这个活计。一个人从地上搬起瓦,传给站在梯子上的人,那人再把瓦递给房上的人,整齐地摆在刚抹好的泥顶上,以备瓦匠师傅铺瓦时用。有时候供不上师傅的进度,还要再加一组人送瓦。

我们也不会垒墙,就要下了这个活,而且声称只我们两个人就可以胜任。

这里的人往房上送瓦,一次最多只拿三块,说是怕把瓦弄碎了。我们一人站在房下边,一人上房接瓦,一抛一接,一次能扔十块瓦。还有闲着的时间,坐在屋顶上抽袋旱烟。一天下来,听着别人羡慕的啧啧声,我们觉得很出了点风头。晚上吃饭时,沟里的一个帮工的人说,过些天他兄弟也盖房子,到时候一定来请我们帮工,而且专门负责望房顶上运瓦。初始听了这话,心里还是一阵得意,再听下去,味儿就变了。那个人接着说,原本六个人干的活,青年俩人就能干,省了四个人的饭食,就是多给加点嚼彀,那也合适的多。

    终于铺完了瓦,前后坎墙也垒起来,抹上了黄泥,这盖房子的事也到了最后收尾阶段。

    快收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山根那边传来那口小壳郎猪垂死般的叫唤声。这是最后一顿饭了,高粱米水饭,炖鸡蛋糕子,白菜土豆粉条子和以往一样端上桌来。帮工的人们今天没有像往日那样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划拉白菜粉条子,好象是漫不经心地唠着闲磕,其实心里都在等着那盛满肉疙瘩的大碗快点端上来。饭已经吃完了一半了,肉疙瘩还没见踪影。所有帮工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有点焦急。

    我也是半年多没尝到肉味了,每天三顿粗糙的棒子面大饼子虽然能撑饱肚子,却也像钢锉一样刮掉了肠子里的油水,继而刮掉了只属于城里人的那种矜持和面子。此时此刻,我也盼望那刚才还在嗷嗷惨叫的小壳郎猪,快点儿变成红烧肉端上来。

    最后一道菜总算端上来了,是一碗肉,一碗真正的猪肉。

    那是一碗和栗子差不多大小的肉疙瘩,没有城里饭馆作的红烧肉那种炒过糖色的焦红颜色,那是一种让人望而生厌的没有生命的白垩色,一种让人一下子就丧失食欲的颜色。栗子一样大小的肉疙瘩上附着一层菲薄的皮肤,比筷子宽不了多点儿的肥膘连着半寸厚的瘦肉,那肥膘和瘦肉也都是白垩色的。肉没有煮烂,那菲薄的皮还是硬的,嚼着很费劲。

    猪太小了,没甚麽肉,只有一层可怜的皮。

    一桌五个人,碗里盛着十块这样的肉,每人两块,是主家刻意的分配。

没有谦让,也没有争抢,每个来帮工的人都似乎习惯地吃掉了应该属于自己的那两块儿白垩色的小壳郎猪的皮肉。没有人埋怨甚麽,也没有人再向主家提甚麽额外的要求,先后站起身来,相互打着招呼,分别消失在通往七沟八岔的夜色里。

    也许,他们还在想着刚才那肉疙瘩的滋味,也许在想着一旦有一天他家也要盖房子时,那最后一顿饭端上来的肉疙瘩是不是会比老郝家的更大些,更多些……

    我甚麽也没顾上想,几乎是吞下了那两块儿栗子大小的肉疙瘩,而且没吃出是什么滋味。


版权:承德知青网、 杨树湾子 时间: 2009-7-19 21:0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