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草茂密而甜洌,不大的穗头上也结满了象征成熟的种子,羊吃了这样的草,渐渐长足的秋膘,满身的毛管也顺溜起来。愚蠢的羊不像时尚的女人,不懂得减肥是一种自保手段,贪吃的嘴养成了该杀的身,贪吃造就了肥壮,却不幸也就到了该杀的关头。每年收割前的这个时候,队里都要杀几只羊,让劳累了一年的庄稼人吃上那一年到头也吃不上的荤腥。队里的羊,反正也均摊到每人的名下,自家拿点粮食,每人都有固定的分量,谁也没占谁的便宜,一切都是这麽的平均,平等,所以这每年一次的聚餐被这里人习惯地叫做:打平。

几只最肥的山羊从圈里拉出来,被揪着犄角放倒在台阶上捅上了一刀,眼角点滴的泪水不知是不是为了刚刚悟出“肥者先杀”的道理悔恨而流。剥下的羊皮用秫秸杆撑起来,晾在牲口棚的阴凉角落里,开膛破腹的羊被肢解成零星小块儿,放在巨大的柳条笸箩里。像山上小路一样盘曲的肠子,被一端套上打油的漏斗,顺流放到秋水连绵的村边小河里,让清亮的河水从漏斗口这边进入羊肠子,再带着食草动物肠子里还不及排出的草糜从另一端流进河水,那清冽的河水带走了食草动物的食物残渣,却留下了食肉动物的食物。这种洗涤方式聪明而绝无仅有,真可谓是青龙的独粹。

山里的习俗还是男尊女卑,打平只是男人的一种社会活动,女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同样每日劳作,同样饥肠辘辘,却有不同的身份,这山里的女人该是活得更加无奈的人。

太阳刚过午,全庄的男劳力早早地就收了工。从家里一瓢半升地集中来的今天晚饭要吃的粮食,都搁在一条口袋里等着下锅,各家园子里种的各种青菜,也都集中在柳条笸箩里。几个喜气洋洋的男劳力承担着今天这顿晚饭的掌厨,女人们都带着强烈的抵制心理,绝不来帮忙了。昨天队里的妇女队长代表全队的妇女劳力向队长提出妇女劳力也要参加“打平”,被队长吓唬几句:“臭老娘们也想打平?这是想翻天了!”青龙山沟里偶尔发起的女权运动,常常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被镇压下去。

日落西山,一天没正经吃饭的人们终于等到了开饭的吆喝声。小队饲养员的大炕和当屋地上摆着的八,九张炕桌旁边,围住了拿着筷子跃跃欲试的人。六人一桌的自由组合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饭前民主酝酿产生的临时组合。这种组合有一点很难被人发觉的隐秘:平时饭量大的人,此时很难找到同桌,僧多粥少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一年到头才能吃上一回不花自己钱的羊肉,谁都不愿意少吃一口。自知饭量大的人也绝不愿意凑到一起,也在期望能从别的和尚碗里多抢出一块肉来。但凡有饭量大的人讪着脸凑上来时,这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提着一口气,冷不丁地一句噎死人的话扔出去:“你那大肚子,得吃多少羊肉?谁稀罕跟你一桌?”也有堆起笑脸,婉言谢客的:“这桌人都齐了,你再上那边凑凑去。”

在这个时候,你会那麽强烈而清晰地发现,一切礼仪廉耻,淳朴善良的本性都变得那麽的虚无,那麽朦胧。这一刻,你会发现只有饥饿和自我才是赤裸裸的真实。

第一道菜炖羊血,表面上浮着一层油的羊血已失去了鲜红的颜色,变成了深古铜色的胶冻状固体。炖羊血表面上浮着的油,阴险地掩饰了刚出锅的羊血近100度的灼热,那热气被隔绝在油层下边,却给人一种不温不火的假象。每桌只有一碗的羊血,只够每人吃上四五勺,再者又是等了大半天,几个人勺起勺落,每人吞下五六口,嘴里也随即烫起了五六个水泡。

用火烧得黑漆漆的羊头肉和心肝肺是混在一起上的桌,切得乱七八糟的碎块儿被乱七八糟地吞进去,甚至来不及确定吃进嘴里的东西到底是羊身上的哪一个部分。盛羊头肉的砂盆转眼间又空荡荡的了,炕上地下的人都伸长脖子盯住通向堂屋的那扇门。腾腾的热气弥漫在堂屋里,那白色的热气里人影撺动,铁勺在锅里盛肉的声音充耳可闻,羊肉的香气刺激了巴浦洛夫小胃的条件反射论在这人群里被准确地重复出来。

像脸盆一样大小的粗砂盆盛满了炖烂的羊肉,每桌一盆地摆了上来,盛满秫米干饭的饭盆也端到了炕沿上,真正的大餐开始了。

没功夫再唠嗑,也没有人再顾得上谦让,连四间的大屋子里一时间只能听见稀里呼噜望嘴里扒拉饭,划拉肉声。偶而有谁吃急了,呛住了气嗓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吸溜鼻涕声,吧嗒嘴儿声,筷子在盆底上的搜寻声,那巨大的砂盆被几双筷子捅的站立不稳,在桌面上晃悠时的咣铛声。

中学时的课文“口技”中写到屏风撤去时,只见屏风内不过是:“……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拂尺而已”。腾腾的热气渐渐散去,屋子里也只不过几张桌,几个空砂盆,几十个人,几十双筷子,几十张还在吧嗒着的嘴,还有那几十个依然感到空虚的肚子。偷眼看去,没人愿意结盟的几个饭量大的人果然凑在一桌,而又恰恰是这一桌的吃像倒显得稍微文雅些,砂盆里的羊肉还零星地散落了几块,互相谦让着分而食之,然后又谦让着进入喝汤程序。别的几张桌子那边,一时间传出几句不无后悔的感叹:“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他们一桌呢!”

满屋的男劳力总算是吃完了这顿羊,抹着嘴站在炕上地下,嘴里吵吵着今年才杀了这麽几只羊,还不够吃个半饱。一直在窗台上趴着的妇女孩子看着男人们吃完了羊肉,咽下欲出的口水,悻悻地离开了窗口,回家喝苞米茬子稀粥去了。今年的打平就此宣告结束,人们一边向家里走去,一边评说着今年的这个羊吃的太欠火候,羊血炖的也不嫩,那羊头肉怎麽跟心肺搁在一起了,肉是够烂的,就是有点不经嚼,才到嘴里就化了。

忽然有人惊呼:“今年怎麽没吃到羊肚和肠子?”

“那还不是让做饭的给偷着留起来了!”

“要不咋说今年的羊吃得没样儿,敢情没吃着羊肠子!”

“那老多羊肠子,李松林一个人能吃得了?还不是偷着拿家去了!”

“放**的屁,我四叔才不是那样的人,你就没瞅见队长家的老娘们儿一直没露面,那说不定在家偷着炖羊肠子啦!”

“这还叫甚麽打平?那咋地他家老爷们在这吃了一顿,家里老娘们带着孩子又吃一顿?那我家的老娘们不也在窗台上趴了半天,一口也没捞着吃吗!”

“谁偷吃羊肠子,就得‘嘎蹦儿’一声撑死!”

“中啦,都嘴上积点儿德吧,一年到头也没个荤腥,不也是馋得难受吗?”

乱,真是乱的厉害。牺牲了的那几只羊已经不再咩咩叫唤,彻底安静下来。这些被供奉的人替代了羊的叫声,嗷嗷地还在庄头庄尾闹个不休。虽说是“打平”,却仍然不能体现平等分配的原则,这是一种可以追溯到远古母系氏族的分配方式,食物的共享是远古人类能够生存下来的唯一法则,而平均就是这个法则中的精髓。还没有淡忘这个法则的青龙人,也许是一种文明的滞后,也许是一种中国式的虚伪传统,也许只是物质的缺少使人们还顾不上礼仪廉耻,能混上一饱便天下“打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