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队里卖了一匹老马,还今年春天欠人家六队的种子钱,还有上秋时描在地里的那五袋子化肥钱。

去年还能耕地的老马,就卖了120元。口里那个庄子也够穷的,说是马先牵走,还等着它干活,钱以后再给。六队队长急头怪脸的进沟要帐也有个四五趟了,我们队长托人捎口信要马钱也有个麽不下十回。

昨天,口里那个庄子的队长总算捎来口信,说是钱凑齐了,过来拿吧。

知识青年识文断字,大地方来的,见过世面,这麽大的事就得我去。队长嘱咐我明天一早坐班车进口里把马钱要回来。队长聪明,别人去不但要记工分,还得打上来回车钱和住店的脚钱,里外三块半的票子够买多半袋子苏联二氨了。知识青年大方,不计较这些,还能自己搭上车钱和店钱,光记两天工分,一天十个工分8分钱,两天才16分钱,怎么算?怎么都合算!

坐了一个多钟点的班车,总算到了山神庙,原来站在山顶上才能影影绰绰看见的长城就在眼前了。这个山神庙是进山的唯一通道,路边上那座比鸡窝大不许多的石头堆,就是这片山主宰神祗的行宫了。

过河滩,上了坎,再望沟里走12里,就是买马的那个纳子峪小队。

进了庄一顿吆喝,找到主事的队长,跟着他后面吭哧了半天才从保管员那里拿到120元马钱,都是一块半块的小票子,捆的一沓一沓的。我在队长保管两个人眼神直勾勾的监视下,整整数了半个多钟头,才算把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的马钱数了个清楚。

钱放进书包里,队长留我在他家喝了顿稀粥,天头已经擦黑了。

留客人住下是山里人的习惯,这里人虽穷的铛铛响,但却豪爽好客,也把穷面子看得比啥都要紧。山里一家子人就住在一铺炕上,不管闺女媳妇,也不管老爷们还是客人,都住在一起。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没法住!早听说山神庙路边上有个大车店,专门容留来往送山货到秦皇岛的大车把势,我呀,干脆住店去吧。

天黑透了的时辰,我进了这个连门洞都没有的大车店。一排石头砌的墙围着几间房子,和山里的农居没什么两样。院子挺大,一溜的牲口槽子排在西面墙根上,十来头牲口咯吃咯吃的正嚼草料。半院子卸了牲口的大车也是一溜排地停在当院,黑咕隆咚地也看不清车上到底装的什么。

打东屋迎出来的中年汉子就是这个店的店家了。

“住店?住半毛钱的,还是一毛钱?”

闹不明白,心想肯定说的是店钱,贵点的会好些:“住一毛钱的!还有再贵的吗?”

店家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没了!还有想住贵的人?”

进屋,交了一毛钱,店家招呼来个小孩子领着我望北房门口走,这孩子挺老练的问:“你住几毛钱的?”“一毛呀!怎么了?”

“那你就抱两抱吧,一进屋西面就是。”

纳闷!什么一抱两抱的?

屋里黑的糁人,进门口的土台子上点着一盏煤油灯,鬼火似的忽悠忽悠的光,也算能照见半个屋子。南面一铺巨大的土炕,灶坑眼里的火亮和油灯一起普照着这个住人的地方。炕上已经睡满了人,光那打呼噜的声响,比院子里牲口吃草料的声响也小不了许多。沿着炕沿一溜的光头,光头下面一律地枕着山里车把势统一的狗皮帽子。

这些人身上毛茸茸地不知盖的是什么,反正绝不是棉被!

“紧溜的抱呀,你住一毛钱的,抱两抱。”那孩子顺手望东边墙根一指。

东边墙根有个盛粮食的踅子,探手一摸,整整一踅子的鸡毛!我靠,这就是今天晚上我要盖的被?

在炕梢找个地方,抱了两抱鸡毛放在那,合衣躺下。把书包带子套在肩膀上,书包枕在头下面,把属于我的两抱鸡毛划拉着盖在身上,干脆就是堆在身上。我欠起头向东面炕上看,一溜的光头从鸡毛堆里齐刷刷地探出来,又齐刷刷地搁在狗皮帽子上,冷不丁看去也是很壮观。

我钻进鸡毛里,尽可能把鸡毛均匀摊覆在身上,耳边听着东边起伏的鼾声,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半夜里冻醒了,用手一划拉,身上的鸡毛少了许多。挨边的那个人身上的鸡毛堆的像座山,这小子,半夜偷我的鸡毛盖在自己身上了!伸手划拉回来我的鸡毛,顺手在他的秃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算是惩戒他的偷盗。

窗户纸发亮了,长着毛的鸡在外面有一声没一声地有了动静,炕上这些没长着鸡的毛,也有了动静了。从鸡毛堆里爬出来的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穿鞋戴帽子的折腾着。我站在炕上,弯腰低头的抖落昨天半夜钻进脖子里的鸡毛,打出的喷嚏里似乎也是一股鸡毛味。

院子里喧闹非常,牲口和大车又被从新组合在一起,车把势们添料添水的忙活着。

那个给我分配鸡毛的孩子,在人群里出溜出溜地转悠,不停地从刚从鸡毛堆里钻出来的人身上择下沾在衣服上的鸡毛,拣了一把就跑回屋里,旋即又跑出来从忙忙活活的人们身上回收他的鸡毛。

老阳已经从东大梁那边升起老高了,我坐在山神庙旅店大门口的青石板上,等着从秦皇岛发过来的班车。

伸手到书包里摸摸那匹老马的卖身银子时,一根鸡毛带着静电沾在手上被带了出来。

我用手指捻着这根鸡毛的梗,冲着渐渐升高的太阳,逆着光仔细地端详着这根不寻常的鸡毛,这根刚刚陪着我过了一个山乡小店的夜,曾经为我遮寒的鸡毛。

2009-6-29 15:1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