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性怯酒, 让我今生与酒无缘。
祖父经小商, 偶而饮之, 不过二两白干。饮后面红耳赤, 话语见多, 逢人便讲自家的孩子多麽争气, 相貌如何, 书读的如何…… 。祖父一生平淡, 无业绩可吹嘘, 只是喝了酒后才心旷神怡一次。
父亲读过书, 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素不饮酒.，偶有亲友串门, 或逢喜庆, 喝上能装三钱的一小盅, 初始还能应酬几句, 随之便面红无语, 先斜倚靠背, 继而悄然上床, 由半坐位渐改为仰卧位, 瞬间鼾声扰民…….。
记得三五岁时, 祖父每次喝酒总是用筷子蘸着又麻又辣的酒, 往我嘴里抹上一抹, 旨在培养我的酒感。我逃跑, 则被抓回来, 辣哭了, 则被斥为没出息，似乎只有会喝酒才有作为, 才对得起祖宗。这种家教沿续了四五年, 祖父去世了, 此家塾也散了学。父亲不希望我喝酒, 因为父亲很看不上几位喝了酒就撒酒风的亲戚。喝醉了酒拿菜刀剁下自家几只下蛋鸡脑袋的表叔, 醉酒后躺在济南大名湖边唱京剧的姑父, 初学乍练喝高了以后不走台阶只走墙头的大表哥, 都是父亲不欣赏的人。
不满十七岁时, 我和一群哥们下乡到了青龙山区。山里人和酒有不解之缘, 竟管日子过的身无衣，食无粮, 可供销社的小卖部里却从来没断过八分钱一斤的山芋干酒。至于货架子上摆放着瓶子装的一块三的红粮大曲自然是奢侈品, 不是山里人喝的玩意儿。我们从家里来时身上还带有几块钱, 不辱城里人的份, 硬撑着喝了几次红粮大曲，而后钱和面子同步减少, 山芋干酒成了主打饮品。
酿造出这种廉价的山芋干酒称得上是穷人聪明才智的体现。四分钱买半斤, 足有多半土碗,一分钱买一块水果糖, 喝一口酒舔一下糖, 剩下最后一口酒时咬下半块, 大嚼一阵儿, 一饮而尽最后的酒。剩下的半块糖随手抹进在身边等了半天的孩子嘴里. 五分钱尽享天下太平，父子两代人都满意的很。
山里人喝酒豪爽异常, 就着炒盐豆和黄瓜茄子蘸大酱, 不醉不休。山芋干酒土法酿造, 没有劲儿, 乡亲们说它是上头不软腿儿，喝上几口头晕目眩, 屁大个功夫嘛事也没有了。难怪我喝了几回以后, 便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以为高氏家族竟然出了个酒神。有一回和队里的车老板子拼酒, 一两一杯, 连喝三个, 茄子大葱一顿乱吃, 吓住了老板子杨青山, 居然还在夜色浓浓的山道上毫发无伤的走回青年点。所以下乡的哥们聚首时还都用历史的眼光看问题, 说什麽：“鸡”当年酒量不小, 现在怎麽这个操行的了! “鸡”是我当年的外号, 缘于好斗, 爱打架，我记得是他妈的吴铭给我起的大号。
有了”酒量”, 豪气也在朦胧中粗了许多。赶集时遇到下乡的哥们, 小酒馆里喝上一顿山芋干酒, 灌下三四两, 不着边际的胡侃一通, 踢一场球, 出一身汗, 酒也就白喝了。于是 “我还有些酒量” 的误会步步加深。
丢人现眼是第一年春节回天津时的事。到哥们家给老人拜年, 老伯父拿我们当人看, 给我们喝存了多年的四大名酒中的汾酒和西凤。只喝过山芋干酒就以为酒都是一样的我, 不知好歹, 九钱一杯, 每样喝了两下。这种鸡尾酒没有穿肠而过, 十分钟后我被架到胡同里的水池边上, 脑袋深入池内, 身子匍匐冰上, 逆向排泄了一个多小时。翻肠倒肚中还有工夫偷着想了想：这是他妈的什麽酒? 味儿怎麽有点不对!
从此以后, 鄙人的“酒量”江河日下, 每次醉后, 哥们总是告诉我：明天早上再喝两口透一透, 就不会怵酒了。我已半死, 不敢再死, 终于没敢透一透，也许我的“不小的酒量”就是这样渐渐消亡殆尽的。
前年去内蒙巴颜卓尔盟海流图, 蒙族哥们请我们喝全羊酒。哈达飘逸, 酒歌悠扬，敬酒的银碗一下能装四两酒, 客人不敢接, 主人便单膝跪献, 哪里容得你不喝? 席间找个方便处, 呕了个昏天黑地. 回到桌上再听酒歌, 犹如仙乐。不知什麽时候被人扔回宾馆, 老同学又不让我睡, 说什麽听见我的呼吸窘迫, 怕我死在床上，逼我在院里陪着月亮溜达了半宿。
终于告别了酒, 告别了自以为还不小的酒量, 改喝雪碧, 可乐之类的饮料了。老弟兄们都不再让我酒, 因为听我说过：劝别人喝酒，死后入拔舌地狱。新朋友我也不敢再交了，中国式的推杯换盏礼仪中再也没有了我。
记不清多少年以前有个明白人说过：酒可乱性，我喝醉了酒只是乱了胃肠道功能, 却没有乱过性。一些人的酒后失态常常被贬做酒后无德, 虽是刻薄但也无偏, 中国人素来讲究德操, 世间万事皆有德行操守, 酒也不可例外。饮有度, 赌有品, 聚财有道, 好色有情也。中国人规矩大, 非此则被人嗤之以鼻。
我已然没了酒量, 也就愈发留心酒后的众生百态，考证酒醉也有几端：
雅醉者：心明体怠, 少语无乖, 静退屏后, 自行调处，不会骚扰他人。
儒醉者：行多斯文, 妙语连珠, 不失大方, 礼馈酒友，席间有此君自然可谓沙龙。
豪醉者：酒贯千秋, 豪气感人, 虽唱的是关公调, 却也让人感到义气两字。
求醉者：欲酒速醉, 自有理由, 不与他争, 自斟自饮。常常菜未桌上, 人已桌下. 需有人护送回府, 稍有扰人, 亦可谅也。
泣醉者：每酒必醉, 醉则必哭, 痛不欲生, 难料何由。人间喜怒哀乐, 何必非借酒力宣泄耳?
痞醉者：酒量浅浅, 酒兴浓浓, 你少我多, 搅酒不停。酒气盖住脸, 平时不好说的话借机会痛快痛快, 日后绝不承认自己当时之所云。
癞醉者：酒器羞涩, 自报海量, 不喝正好, 一喝准多, 找人寻衅, 摔杯掀桌，越劝脾气越大, 越哄毛病越多。大概平时没人待见, 只有此时才有人透过酒杯多看他几眼，也算是哗众取宠的异类变种吧。
狡醉者：量属中上, 将挡土掩均自如。初时少饮, 虚应几招, 静寻一个今日造型不够的, 突然发难, 以上骥比其驽马, 灌趴下他狗日的以为乐。自己则佯醉, 以掩其狡。
赌醉者：圈子中公认酒量可人, 以此为耀人光环, 一旦听说另有能酒者, 久伺以酒会友, 终于对鼎, 一片簇拥声中如帅坐中军, 杀敌一万, 自损八千, 听见围观者赞一声海量, 虽是眼前指数已不足两尺, 大小便几乎失禁, 还要强向对方递话：哥们儿, 喝的怎麽样? 要不然咱哥俩再来一瓶? 甚至回顾众人：这有嘛, 不就是水嘛! 他大概没听过春秋时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不醉者：一是天生乙醇水解酶了得, 酒量无涯, 杯起不拒, 谈笑间强虏灰飞湮灭。喝的最多, 步履最稳, 又古道热肠, 亲送不能自理者归府，实乃饮者中之上品也。二是无量不饮, 心静如水, 观敌了阵，吃饭喝汤, 养精蓄锐, 视送醉人归府, 向家属致歉的倒霉事为己任。其实不过一酒童耳, 下次别带他玩儿! 比如象我这德行的, 就别搭理他。
造册不全, 徐徐纳之。
洋人喝红酒, 掺水加冰, 只能算是饮料。伏特加50度, 烈酒, 禁酒令期间屡被封杀。衡水老白干67度, 比医用酒精才少了8度, 地震时曾通用，因此不能封杀。就象中国人无酒不成席的图腾一样神圣，自商纣王享肉山酒海起, 懦弱的中国人就泡在这种祸水里，平时不敢做的事, 酒壮忪人胆, 至少敢想了，偏也成就了不少民族气节。
中国的酒文化无论广度深度都已颠峰, 鄙人的酒量无论能力意识都已低谷。喝饮料被人耻为抢人家女士的饮品, 犹如诸葛赠司马懿女人服色一般，屡被嘲笑, 叹已无血性反讥。月高星稀, 残茶几换, 遥想当年喝山芋干酒时的风光, 暗想也许哪天抽空再喝一口能壮忪人胆的酒, 可能还敢乍着胆子和人理论一番酒的取舍。
2009-6-8 13:2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