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收割完的秋后麦田里,一条荒凉而极少人烟的乡间公路旁,一派苍然肃杀中矗立着一垣十几米长的夯土。那夯土被雨水风沙剥蚀掉了原有的观貌,只剩下裸露的黄土和掺杂在黄土中的石栗,那黄土表面可以清晰地看出经年雨水冲刷的沟壑淌痕。

逶迤寒冷的易水河,从这处夯土残垣的南面流过,默默地陪伴着那片旧时的遗迹,已经这样陪伴了三千年。这是战国时期的燕国国都——燕下都的遗址,是那世人皆知的荆柯刺秦故事的渊源之地。

寒冷如冰的易水由南向西缓缓流淌着,绕过这筑土垣,渐渐地走出这茫茫的燕山山脉。湍流不羁的河水上似乎还缥缈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气吞云汉的死士悲歌,偕着这曲千年绝唱,悲怆地流向中原大地。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受燕太子丹之托刺杀秦王赢政的荆柯,可谓燕赵第一人。

易县县誌载:荆柯出下都南门,至易水北岸,太子丹与群臣孝服飞白,偕送至此。荆柯作歌别拜,渡水向西,取路紫荆关,赴八百秦川的秦都咸阳,去完成那几乎无望的刺秦绝唱。

荆柯,燕北平泉郡人士,少习武,青年落遢。闻燕太子丹广招武士,离乡赴下都,在下都西麓一小山畔结庐待机,终为太子赏识,领命而秦。

记得下乡时过平泉郡,见一山并不出奇,树木稀落,唯草莽丛生,极顶一石塔。当地人讲,这就是荆柯塔。十年劫数时,乱民欲毁塔以正专权,以护京阁,此间山野乡民荷锄镐死护不允。冲突几日,终得护止,也就留下这荆柯家乡遗迹。

此间人心中荆柯者,本土英雄也,无人可比、可欺、可辱、可毁其名。

眼前的荆柯山犹如土丘,遍山的稼樯菽蔓掩住了那条上山的路。抬眼可见的七级砖塔飞檐悬钟,那一派苍凉斑驳中多了一点悲愤狂野之气。一矗石碑黑森森地立在南麓坡上,一反古法面北朝南的摆位,却是背西向东,直面远处的燕下都城。颜体大书:古义士荆柯里。另有明清两代地方文墨挽词,皆是断碑残夯,不可辨也。

想荆柯故里之碑何以望东弃西?心中揣揣,似有所得。人不归,神却归兮,也是祭奠,也做凭吊,更知死士“一去兮不复还!”并非心愿,而是受命危难之中。

依碑而坐,觉山风凛冽,尽扫夏秋余暑。

茫漫中忆起浩劫时代,撰改史记,理崩乐坏之事。一册童书中,荆柯嘴脸猥琐,鹳肩鸬腿,太子丹肥臃无仪,却似阿斗之状。文字曰,秦王嬴政,法家代表,刺秦便是反法倡儒,大逆。荆柯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独身入秦川,执鱼肠,图穷匕露,绝非义士,实为流氓也。

史可任凭涂抹,人可随而卑贱,日月铭镂之事竟可雌黄信口,哀哉。

慢慢起身,平伸双臂,拥碑如人,良久不舍……。

让胸腑感那青石的冷,感那鲜血的热,感那北出易水的悲,感那不覆归来的怆。

松臂,仰瞻片刻,忍别燕赵悲歌地。

一鞠下山,不回望。

                           2009-6-18 9: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