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山海关城楼的堞口上,眼前游人如织。抬望远处灰蒙蒙的群山,巍峨的大墙像巨蟒般地委蛇北去,渐渐隐进那片层叠的山影中。此时,那里的山被穹盖在一片浓浓的黑云下,越发显得如漆如墨。那片云海下边就是插队时的小村子——杨树湾子。

让视线停在那片黑云下的朦胧天光中,如潮的思绪也拉回到三十年前的回忆中,这个记忆的残片中,有三十几年来的困惑和惊心。

 

下乡第三年的夏天,有几个自称是省里调查组的人进了陆杖子大庄。

这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一连几天在庄里出东家窜西家地走访年长的乡民,行止颇有些诡秘。没被走访的人家四处打听这些干部的来意,被访过的人家神情紧张地拒绝说出谈话内容。问的急了,也只说是这些大干部来咱这了解一些老年间的事,没啥新鲜的!

也许是听说这村里还有几个天津来的下乡知青,也许是同是城里人的缘故,这些干部进庄的第三天中午,突然造访我们的陋室。话题的展开让我着实意外,也让我知道了这些人此来的目的。

三十多年前的日伪时期,这片茫茫的燕山山脉中发生过两件惨案。已被史料记载的那件是日伪血洗遵化潘家口,杀害乡民五百余口。据说当时因为有内奸报信,因此和五百乡民一同罹难的有八路军区小队的十几名干部战士。

青龙县,龙王庙区,陆杖子大庄的这条山沟里发生过另一件惨案。

后院的李洪文大爷常叫我帮他给沈阳的女儿写信。这天写完信后,大爷跟我讲了三十年前这山沟里的一件旧事。

当时的龙王庙一带是日伪和八路的拉锯区,日本人在龙王庙街上建了区公所,各条山沟里都委任了他们的保甲长,用以对付八路军。当时的八路枪少人单,白天躲在老百姓家里不敢出来,晚上才在星光月色中走沟窜岭的潜入四乡,鼓动抗日情绪,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八路没有粮饷,也没有家舍,饿了就找个老百姓家要口饭吃,渴了就趴在起河河套里的水洼里喝几口青龙河的水。八路也没有统一的服装,就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因为他们原本也就是这左近山里的老百姓,只是参加了党,腰里又掖了一支枪,才有别于这里的老百姓。

八路也有自己的关系网,很多村子里都有堡垒户,那时都管这些人叫八路的通讯员,住在我们房子后边的李洪文大爷是当时的八路通讯员。李洪文大爷当年四十出头,在沈阳给买卖家当过伙计,也是这条山沟里见过世面的人物。陆杖子大庄有陆李两大姓,李姓是从外边迁来的家族,族里的人都不像陆姓人家那样的庄稼本分,胆子较大,也比陆姓人家多了几分野性。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本分的庄稼人都不敢沾八路的边,对日本人也都躲得远远的,所以八路的通讯员也只能挑上胆子又大,又见过世面的李洪文大爷。

当时八路军龙王庙区的区委书记 李华新 是这一带八路的最高段人物。

李华新四十一岁,青龙北边的宽城人士,受华北军分区委派在这一带领着百十号人打游击,给队伍酬军粮。李华新在这一带日子久了,很多人都认识他,驻在龙王庙的日本兵和伪军也在四乡贴了不少告示,悬赏捉拿这个八路的大干部。

这年夏至刚过,正是耪三遍地的节气,满沟的庄稼长的一人多高,新粮食也快进场了。李华新带着两个警卫员进了上河里大沟,此行的目的就是给主力队伍征集军粮。太阳将落山时,李华新从东边上河里大沟征完粮食,在昏昏的暮色中进了李洪文大爷的家门。

正是喝粥的时候,不大的小山村里人迹渺然,只有庄头上一个放牲口的人大声吆喝着牲口快要走进南边庄口。李华新和两个警卫员进了李大爷的屋子,上了炕,抽着烟笸箩里的旱烟叶,接着就是喝那一顿稀的见底的苞米粥。天色已经黑透了,屋里点上了萤火虫般的豆油灯。灯光下,李华新跟大爷布置完了交公粮的事,正准备穿鞋下地,还要连夜翻过魏脊岭,赶到三十里地外的鹦鹉山去征粮。

两声焦脆的三八大盖枪声,把夜色中的小山村震得一片死寂。那年月,八路怕暴露行踪,把村里的狗都打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事先竟然没有一点征兆。李华新一口吹灭了油灯,一跃下了炕,一个警卫员已经出了屋子,冲到临街的院门前。一排机枪子弹穿透了松木门板,打中这个警卫员,他扑倒在院子里的黄砂地上,血从他穿着的老百姓衣服的背上喷涌出来。几乎就在同时,李华新的两支盒子炮也响了,一溜子弹向着门外的人影扫了过去,另一个警卫员的手榴弹也在院门外的人群里炸开了。

手榴弹的烟雾刚一腾起,两个人影一起冲出院门,越过一道半人高的石墙,向着南沟门飞跑。门外的人群嚎叫着反身追赶,枪声响成一片。

这天正是农历初二,月亮还没升起来。青龙的夜,黑得像浓墨一样,甚至连那几点微弱的星光也隐在如墨的夜色中。李华新和另一个警卫员在这如墨的夜色中,已经冲过半里宽的河套,快要跑到南沟门的松山边上了。

南沟门的松山,是陆氏家族的老坟茔子,一圈黑石墙后边长着数十棵一搂粗的松树,把南沟门挡的严严实实。穿过这松山,就是长满白早子和檗椤树的南砬子,这砬子上到处都是多年生的榛秆和齐胸的野草,人只要钻进去,就是大白天的也没处找。李华新已经到了黑石墙的边上,警卫员还在身后几丈远的地方向身后追赶的人群不断地打着枪。一排机枪子弹从远处的夜幕中扫过来,这个拼死掩护李华新的警卫员中枪倒在地上。须臾间,警卫员的枪声又响了来,后面追赶的人被阻在河套的乱石堆里,一时不能追近。李华新回身跑向受伤的警卫员,把这个打红眼的战士背在肩上,一手抡着盒子炮不停地向后还击,一边向近在咫尺的松山里跑去。后面的枪声再起,子弹带着一阵噗噗的声音打在已经受重伤的警卫员身上,李华新的腿上也中了一枪,身子一晃,栽倒在离黑石墙两三步的地方。

后面的人群围了上来,几只军用手电筒的光束像一张无形的网,困住了倒在石墙边上,已经昏过去的李华新。

这是从龙王庙赶来的一小队日本兵和几十个伪军,是半个时辰前接到密报,专为抓李华新而来。受伤的李华新被连夜押解到龙王庙区公所,李洪文大爷也被反剪双臂捆走了。跟在日伪军队伍后边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天黑前在庄口放牲口的,他叫李XX,是李洪文大爷的亲侄子。

第二天天亮时,李XX偷偷地进了庄。几天后,往日一贫如洗的他从卢龙买回来一条黄牛,身上也穿上了一件新蓝士林小褂,还整天喝的醉醺醺的躲在家里不出门。有人说,日本人给他金圆券时,他还拧着脖子非要现大洋,结果虽然挨了日本人的两个耳光,却也真的拿到了十五块现大洋。

五天以后的山海关城楼上,五花大绑的李华新被日本人用军刀砍了头。

洪文大爷被关了一个多月,打了个半死,因为一口咬定是八路进屋要粥喝,不敢不给,这才给保了出来。

大爷说,李华新真是条硬汉子,砍头时也没含糊小鬼子,小鬼子叫他跪着就是不跪,是站着砍的头。一直到死,嘴里骂个不停,临了时还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共产党万岁!那天,“天下第一关”的城楼子底下站了好几百号人,都听见了李华新的喊声。

大爷还说,前些日子调查组来时,我没把李XX说出来,要是说出来他小子没个活,那共产党非凿了他不可!

我从大爷家出来时,特意绕过村东的矮墙,远处的南沟门前那片松山和黑石墙依旧历历在目。夕阳的余辉下,一群牲口正在沟门的水泉边饮水,倚在黑石墙上抱着鞭子的那个猥琐的人影就是曾经领过日本人十五块现大洋的李XX。

 

目光从那片山影下边收了回来,心情异样地扫视着这城楼上沿墙排列的明清两代爱国将领的塑像,我心里总是不断地浮现出李华新那颗被砍下的头,和那站在城楼上痛骂外虏的热血汉子的身影,心里霍然浮出那句铭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版权:承德知青网、 杨树湾子 时间: 2009-5-5 16: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