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园 行自71年选调离开围场下乡的地方后,多年都有回去看看的愿望。85年上横河子搞案子,原打算利用在查线索的时间内抽空去一趟,没想到到了那儿就把嫌疑人锁定,由于是大案,连夜就开车返回。10年前的暑期,又与在北京部委和南开大学工作的同学商定后,准备回去一趟,承德方面的车我都联系好,因为他们有事,结果计划又泡汤了。

 

078月初,临队的两个同学约我去围场,于是从天津找了一辆车,在唐山、迁安、迁西同学那玩了两天,一早从迁西出发,准备中午赶到承德,下午换做火车去围场。近几年来,每次去承德,我都不敢告诉承德的朋友,因为给他们大家添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所欠的人情债无以回报,确实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了。中午到承德后,直奔承德火车站,正准备买票时,接到承德朋友的电话,说给我家打电话,得知我准备去围场,非得让吃完饭住一天再走,并答应找辆汽车专程送我们去围场。盛情难却,在新乾隆饭店吃完饭后,又在承德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由承德启程,直奔围场而去。由于路途挺顺,中午前就到了克勒沟镇。我们插队的地方离克勒沟25里地,是一趟川的紧沟里,翻过山去就是内蒙界内,以前道路崎岖坎坷,汽车根本就开不进去,须靠步行半天才能到达,所以在克勒沟简单地吃了点饭,准备下午再去村里。在吃饭过程中,我对两个同学说:先到我们队看一眼,如果有原来的老人热情留我,我就在那住一个星期,晚饭我在克勒沟饭店摆几桌,请请全村的人们。如果没人理我,我就和你们一起去你们村。因为毕竟离开36年了,而且走后一直没有联系,并听其他公社的知青说,他们回去时就遇到了冷落。

饭后,汽车驶入了进沟的崎岖小路,同时,三十多年前的村中景象浮现在脑海之中,各家的情景历历在目:

刘氏三熊:

刘氏三熊,是我们哥几个从《水浒传》中的阮氏三雄中引申过来的,但是这个“熊”字就带有贬义了。因为刚到队里时,三熊中的老三和别人逗着玩儿时常说:“你是华雄(化熊)的鼻子貂蝉(吊缠)的腰,关二爷(观二爷)的眼睛孙权(孙蜷)的腿。直到过了好长时间,才真正理解了“熊”字的含义,所以干脆把他们称为三熊吧。

三熊中的刘老大,我们称呼他大哥,当时大约40多岁,终生没有正式成家,年轻时给人拉帮套,男主人死后,又与女主人正式同居,当地管这种形式叫做搭伙,共同拉扯着主家的几个没成年孩子,十分艰辛。他是村里的牛倌,人还是挺热情挺直率的。平时在山上放着一群牛,每天天还没有亮,就能听到他在村边的水井旁赶牛的声音:“你王八羔子操的,小牛犊子”。因为他的三兄弟是小队的生产队长,一旦遇到心情不顺的时候,就在村头指名点姓破口大骂:“刘老三,**你血妈”,刘老三躲在家里也不理他,直到骂累了为止。村里人把这种耍无赖的形式叫做“耍蘑菇”,因此又落下一个“蘑菇”的绰号。大哥是个老贫农,一次给我们知青忆苦思甜,讲到伤心之处,落下了眼泪。正当我们替他伤感之时,他的话锋一转又说,小苇子沟的某某,人家那地主可是个好地主,想当初我给他家耪青时,小米子干饭、猪肉炖粉条子管够,大伙可着量儿地往肚子里呛。一次我们几人议论部队的军纪,大哥在旁边搭言说:解放前当兵的路过你的地里拔一根萝卜,往坑儿里放一个大子儿。当我们问是什么部队时,大哥回答道:汤派儿,老汤(汤玉麟)的队伍。弄得我们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刘老二是一个不言不语的规矩人,以前当过兵,受过伤,由于身体有病,平时很少露面,也不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只靠每月的微薄抚恤金度日。

刘老三比我们大一旬,当时30岁出头,身体强壮有力,典型的车轴汉子,担任生产小队的队长,是村里的一把干活好手,也是最高行政长官。刘老三的家庭也是二婚后的组合家庭,女方丈夫死后,又与他重新生活,除养活自己婚后的子女外,还得拉扯三个未成年的“带犊子”,生活也十分艰辛。一次因为同学和村民纠纷的事,我认为他处理不公,在大队书记面前将他骂了一通,一段时间俩人之间不再说话。事后觉得自己惹了祸,因为那时开始有了选调的消息了,别人都找机会和他套近乎,我却把他得罪苦了。在家书中我曾写道:我做好一个人留在农村的准备,痛苦和磨难只能使我的意志更加坚强。老娘见信后还哭了一抱。没想到71年承钢选调时,他不但没有说我任何坏话,临走时还让队里杀了一只羊,全村为我送行。酒席间他对我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就是光去黑脸的。最后又和我说,等你到了滦河缸厂(当时承钢的别称叫滦钢)后,有条件的情况下,厂子里要有处理的缸,你给我弄一个头号大缸,我好淹咸菜用。直到现在,他的愿望我也没能够实现。

假行家:

假行家原本姓贾,年龄也就30多岁,是村里的小队会计,村里唯一的文化人,估计顶多也就是初小水平,也是村里唯一的党员。平时嘴边叼着一支小烟袋,说话慢条斯理,哼哈用鼻子出声,从不拿正眼看人,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大有孔明再世、伯温重生之势,并得到不少人的宾服,是远近闻名的牛b匠,被我们几人称为“假行家”。当时“九大”正在召开,上级要求大家学习有关内容,晚上队长刘老三让我给大家念报纸,我刚念完一段,刘老三就问我:“你说,什么叫九大?”,还没等我回答,假行家就哼了一声,说:“这还不知道,中央有九个大人物,***第一大,林副统帅第二大,周总理第三大……”。最后把陈伯达放在里面,也没凑够数,我们几个知青连附和带找乐地把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加上,总算凑够了九个大人物。一次在地里干活,大家看到天上飞过两架喷气式飞机,有人就问飞机是怎么飞上天的,假行家马上回答说:“飞机上天,主要靠上面的两个电表,另外还有一个千里眼,要是打仗的时候,还得带几个拉线炸弹”。紧接着又说:“小苇子沟的张老二,他兄弟就是开飞机的,去年开飞机从家门口路过,看见他二哥正在耪地,汗珠子吧嗒吧嗒的往地下掉,一心疼,从兜里掏出五块票儿来,扔给了张老二”。旁边听他讲的那几个人既新奇又羡慕,嘴里一个劲儿地:哈!哈!真行!真行!当提世界上哪那个地方的气候最冷时,假行家经常说:“天下十三省,顶数印度冷,过了御道口,要比印度冷”。

国舅:

国舅姓于,40多岁,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曾经当过组长,相当于村里的第三把手。由于村里的劳动力少,他常年带领我们几个知青干活,时间长了,混的也熟了,偶尔也敢和我们开几句玩笑。一开始让他的孩子管我们叫老舅,我们还觉得挺高兴,凡叫必答。时间长了,觉察到不对劲儿,一答应周围的人们就笑,后来才知道,老舅之称相当于骂人家小舅子,大呼上当。从那开始,我们大家称呼他国舅,让他做全国人的小舅子。结果我们的老舅没叫响,他的国舅却被叫出了名。每当有外人时叫他国舅,他就嘟嘟囔囔地小声说:“白(别)逗,白(别)逗,净鸡巴扯蛋”。71年临走时,国舅的老伴用几个鸡蛋到供销社换了瓶白酒,把家里挂在房檐下好几个月的一小块肉干拿下,炒了几个只够我和国舅俩人吃的菜,为我饯行。直到现在我也忘记不了:他的小女儿站在炕沿下,眼巴巴地瞅着碗中炒菜的那种目光,实在是令人心酸。结果碗中的菜我和国舅都没吃几口。

蛋才卓玛:

蛋才卓玛名叫殿财,也是40多岁,瘦小枯干,脸上有点麻子,他是接任国舅的组长,是一个不苟言笑,拿着棒槌当针使的人。整天绷着小脸,说话有点公鸭嗓和饶舌,一有事就骂骂咧咧。每天,当天还蒙蒙亮时,他就在我们窗户根底下大喊:“走啊,干活去,都鸡巴多前儿啦?”后来只要他一喊:“走啊,干活去”,我们几人就在屋里学着他的声音一起喊:“都鸡巴多前儿啦?”。由于对他反感,我们用他名字的谐音当面管他叫蛋才,有时又管他叫才蛋。才蛋和才旦又是谐音,于是就又给他起了一个和歌唱家才旦卓玛有一字之颠倒的蛋才卓玛。高兴时管他叫卓玛,不高兴时就管他叫蛋才。

严大哨子:

严大哨子这个英名,可不是我们知青给起的,因为知青从离开学校到农村之始,头脑天真单纯,男女之间的一些概念一点也不懂,连一个骂街的脏字都不会说。刚到村里时,他是我们的房东,我们当面一直尊称他为严大爷,背后管他叫老严。后来才知道:严大哨子这个英名是一个毁誉参半的名称,哨子本义在当地是指母牛的生殖器,可当地把会哨人看做是一种技能和本领,使人又有点儿敬畏。哨人这种形式,就是把攻击、数落,讽刺、挖苦等语言编成顺口溜,用以来讥损对手,它虽属低俗,但不下流,而且都是男士之间的交锋,从不针对异性,也不出现明显的脏字,我琢磨东北二人转中的一些道白会不会来源于此?这就无从考证了。用来哨人的段子有先天和后天之分,先天段子是指前人流传下来的,后天段子是指即兴发挥,现编现哨。据说一次外出,老严遇到当地的一个哨人高手“徐大哨子”,俩人隔着河套,对面摆起了擂台,从吃完晌午饭,一直哨到傍晚老爷儿下山,从老段子哨到新段子,无一重样,最终没能决出雌雄,只好鸣金收兵。从此,严大哨子的英名蜚声沟内外,誉满全公社。初到村里的头一年,老严偶尔也哨我们几段,后来等我们明白怎么回事了,一想:这不就是编顺口溜吗,于是开始和他对阵,由于我们年轻,文化又比他高,逐渐老严就不是个了,最后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了。

老板子:

老板子姓张,是刘氏三熊的舅爷,是村中见过大世面的人,曾经多次赶着村里唯一的牛车去过锥子山(围场县的别名),还去过一次喇嘛屯(赤峰的别称)。老板子经常外出,平时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他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头,他媳妇多次让他儿子和我拜把兄弟,我说:“别扯淡了,那样我在村里不就降了一辈儿”,选调临走时,我把暖水瓶送给了他家,使他家成为历史上村中第一个具有现代保温设备的人,至今他老伴儿还念念不忘。

村中这八户人家,加上我们知青和两个五保户,一共50多口人,生活在沟里河套两旁的山根底下,村名叫做干沟子,是生产大队的第十一生产小队。村中的土地每人平均2亩,只能种植玉米、谷子和土豆,平均亩产200斤左右,我赶上一次最好的年景,出满工,一年的工分才合50多块钱,分完口粮,最后还该队里10多块钱。每个村民一年当中只有两季服装:冬天一身棉袄,夏天买几尺白布一染,做一身单裤、单褂,几口人合盖一床被子。因此,遇到雨天歇工,不敢往人家串门,因为全家人都坐在炕上赤身裸体,将被淋湿的单衣烤在灶膛旁边。

行驶中的汽车突然停止,前面的路被几日前的山洪冲毁。我从车上下来探路,看到不远的地头上有几个人,于是过去向他们问路。一打听才知道,这块地方是原来的第三小队,离我们村还有10里地。坐在地头和那三个人抽了一颗烟,顺便问了一下村中的情况,得知由于头些年退耕还林,我们村从沟里搬了出来,并入了原来的第七生产小队,村名是羊圈沟,离这6里地。村中的老人多数都不在了:刘老大、刘老二、假行家、老板子都已归西,严大哨子上阜新找他女儿去了,只剩下刘老三、国舅和蛋才了。

汽车绕过冲毁的小路,不一会就到达了羊圈沟。刚到村头,几个孩子马上围了上来,我正要打听刘老三的住房位置,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扭头一看,是原来第七小队的会计,不由得佩服他的眼力和记忆,原来不在一个村,又过去了36年,没想到还能认出我来。正在和他拉话时,从身旁的柴门里颤颤歪歪走出一个衣衫褴褛,满面皱纹的老太太来,一边上来拉着我的手,一边叫着我的名字。我马上认出是国舅的老伴。七队的会计把我送到刘老三的院门口时,院里站着一个年轻人,因为开车的司机穿着交警的服装,那个年轻人有点发愣,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家养了一台黑车跑出租。说明情况后,年轻人马上热情地领我进屋,他是刘老三的小儿子,我离开围场后才出生的。

进屋后,一眼看见刘老三呆滞地坐在一个破板凳上,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吱声。走到跟前后,他儿子大声喊了一声:“爸,青年来了”。只见刘老三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妈呀,×××,你回来了”,猛地一起身没站稳,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原来是以前的老寒腿现在发展严重了,腰也直不起来了,耳朵也背了,走路得弯着腰拄着棍子。刚坐定后,从窗户中看见两个老人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一边走一边念叨:“×××回来了,×××回来了”,我一看是国舅和蛋才,赶紧迎了进来,一问,他俩已经都80多岁了。不一会儿,国舅和老板子的老伴也互相搀扶着来到屋里。

不一会儿,屋里屋外都站满了人,一个60岁左右的人站在门框边,却生生地冲着我笑,表情有点发呆。我一眼认出是刘老大的带犊子王老大,大家说错了,那是王老二,我马上把他让进屋里。王老二当时十五六岁,也是整天跟在我屁股后边,原来还算是个挺精明的小孩,没想到变成这样了。令我难以忘记的是:70年春天我得了重感冒,发高烧迷迷糊糊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那哥几个出工回来晚,王老二天天不言不语地端着热米汤给我送来,一直到我自己能够下地。

说话间,刘老三对他的小儿子说:“你老叔来了,赶紧去克勒沟割块肉,晚晌儿让几个老人儿一起在咱家”。我说:“时间还早,你先领我到沟里咱们原来的村转一圈,晚饭的事由我安排,除这些老人外,你叫谁都可以”。于是我让司机去送那两个临队的同学,和刘老三一起,坐上他家的小面包车,从乱石堆积的小路开进了沟里。

到了村里的原址,已经面目全非了,原来的十几间房子早已没了踪影,我们曾经修的梯田也不见了,原来密不见日的原始森林,现在还有,只是能从山根底下一眼看到山顶,我们在时就已经是一搂多粗的树一棵也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只有碗口粗细的小树了。当我问起那些大树的去向时,刘老三叹着气说:“这些干部败家啊,这么大片林子,当初五万块钱就包给人家了”。

回到刘老三家里,我让陪我来的承德小弟兄和刘老三的儿子一起去克勒沟,不一会就回来了。买了两件白酒、两箱啤酒、副食品,小弟兄对我说:“师傅,实在对不起,不是怕花钱,我把整个克勒沟的好东西都买了,还是不像样”。我说:“半夜下饭馆,有嘛是嘛吧,只要心意到了就行”。

晚饭在刘老三家摆了五桌,并答应在各家轮流住上一个星期。不巧的是,9点多钟散席后,接到唐山同学的一个电话:说明天到家接我一起去承德。我说:甭接了,我现在在围场了,明天我赶回承德吧。没有办法,又让王老二陪我,到国舅、蛋才、老板子家一一道别,并把随身所带的钱,分别留给了各家。半路上,想起我在危难之中王老二对我的帮助,打算给他留点钱,王老二死活不要,并说:“你今天能请我喝板城烧锅,我就挺知足了”。我说:“下次我再来,一定专门给你带两箱来”。回到刘老三家里,我俩趴在被窝里,一边卷着喇叭筒抽,一边聊天回忆过去,直至后半夜。

第二天早上6点多钟,从刘老三家吃完早饭,来到了村边的汽车旁,村头早已站满了人。国舅、蛋才、拄着拐杖,被家人搀扶着,刘老三也拄着木棍随后赶来。临上车时,国舅老伴和老板子的老伴拉着我的手说:“有空常回来看看,把他们哥几个也带回来呀”。看到她们发亮的目光,使我低下头来,再也不敢正视了。

汽车开过了河套,到了对面的村庄,从车窗望去,村头的人们还没散去,仍在翘首远望,不由得使我的眼睛也模糊起来,同时心中默默地念道:再见吧,这片曾经养育和锤炼过我的土地;再见吧,父老乡亲们;再见吧,几位老人家,从今天起,你们是我心目中真正的三雄、国舅和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