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坝上的春天乍暖还寒，未脱掉棉衣就要开始春耕播种了。 

月牙还在西边的天空中挂着，星星眨着?胧的睡眼，队里就有专人敲着锣开始喊乡亲们起炕做饭了。真困呀。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赶着牛牵着马驮着种子朝几里外的耕地进发了。到了目的地队长分好工，扶犁的指挥着两头牛或是两匹马把地犁出垅沟，后面一个人点籽，我们只是让干最简单的活，打磙子。就是让马或是牛拉个圆圆的石头蛋子跟在点籽人的后面把垅沟里撒好种子的土轧严实了，别让种子露在外面就是完成任务了。长长的垅沟黑黑的土总也走不到头，我们既不熟悉也不适应这样的生活，就觉得好象在梦中。地头歇息了，我的一位男同学倒在地头睡着了，老牛在一旁舔着他的脸蛋，他一下惊醒了，捂着脸告诉我们，牛的舌头上有刺儿，舔得他的脸好疼，我们大笑起来，眼里溢出泪花。可能是善意的老牛用这种特殊的无言的方式来唤醒我的同学别被晨风吹感冒吧。一时间寂静的大地听着我们的笑声也醒来了，刚从山头爬上来露出半张笑脸的太阳也赶来和我们一起凑热闹。多少年后，我们提起这段往事还止不住笑出声，可惜我的这位同学因病已去世几年了，老同学你在天堂里还能听到我们当年的笑声吗？看着我们开心地笑着，乡亲们也很高兴，稍年长的叼着带杆的烟袋，烟袋杆上面挂个烟荷包是用白碴皮子缝的，里面装着烟叶，点烟是用火镰，是一种打火机模样的铁块，用一头磨得较薄的边打着一个稍白的石头，中间擦亮出火花将一小捏和艾蒿颜色一样的毛绒绒的东西点燃放在烟袋锅上点着烟就能抽出烟来了。这种点火方式不怕风不怕雨，很是聪明和原始。年轻的用小纸条卷着烟叶直接抽，几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也不时地和男同志要过卷好的烟抽起来，可没见过她们叼过烟袋，他们讲这也是防蛇咬的一种有效方法。因我们的田地面积很广，有的是坡地，有的是平原地，离我们村较远，有时很累，休息时不敢保证不睡觉，蛇是怕烟袋油的。那时我们看见蛇是平常事，赶着牛车外出办事，小道边的山坡根听到牛车轱辘传出的地震余音正在晒太阳的蛇就慢慢往洞里爬，身子走好远了，下边还拖着盘得圆圆的后半身呢，看着蛇身上发出的吓人的寒光，不免让人直打冷颤。 

地头上，乡亲们堆起一些捡来的干牛粪用茅草点燃，休息时也能烤烤冰冷的手和脸。另外在牛粪成了炭火时，点籽的三哥(我们随着乡亲叫的)就把红红的粪火放在装籽的笆斗里摇着，一会儿功夫，蚕豆就熟了，我们吃着、乐着、奇怪着，这种方法太神奇了。如今吃着城里用各种调料煨好再炒的各种豆类也比不上当年的那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是什么滋味的豆好吃了。 

开始干活了，队长怕我们寂寞，给我们分派一位会讲故事的点籽人一边种地一边给我们讲着好听的聊斋或是小笑话和水浒。因为种地很枯燥，种类也很多，莜麦、墨西哥小麦、胡麻、蚕豆、豌豆、黄豆、黍子、谷子...，这种日子我们要过上一个月才能把今年的地种完。这段日子气候寒冷，风大干燥，吃水困难，每天又是早出晚归，十分辛苦。一个月下来，有的乡亲的脸就象是一副素描画，鼻窝眼窝都是黑黑的，一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煞是逗乐!勤劳勇敢乐观豁达的乡亲们不畏难辛和困苦在自己长年生存的土地上用幸福和汗水描绘着家乡的蓝图和希望，让我们可亲可敬，为我们的成长增加着厚重的财富和期待。

一年之际在于春，紧张忙碌了这些天，地边的小草慢慢泛绿了，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季节来到了。

（六） 　　 　

　　　地里的麦苗长出来了，这时的气候还是比较凉的，直到耪地了，早上还要披着棉衣呢。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盆吃西瓜，对那时的坝上气候描写得虽不是很精确但也贴切。本来是晴空万里的盛夏，天边飘来一片乌云，就会有阵雨，雨过日出，依然暴晒闷热，真是无奈。我们最后种的庄稼是荞麦，当然还要种大量的土豆、油菜、芥茉和各家还要种的白菜、豆角等一些常吃的菜。和乡亲们朝夕相处使我也有了做个好农民的愿望，种地的时候我让乡亲们教我扶犁，但因为从来未接触过牛和马，在挑地头的时候，掌握不好该让牛什么时候转过弯来，所以地头的一块地没有垅沟，没法点籽，秋天就没有麦子可收了。看似很简单的农活当自己干起来真是太难学会了。该耪地了，乡亲们每人一根垅都是错落有致地排列好，头锄在前面掌握速度，有张有驰地把锄头伸出去把土疏松后又拉回来，轻松自然。我们的田地土质很好也很少有什么草，垅与垅之间也较宽些，需要两锄板才能把垅背土锄松。我们几个可惨了，拿着锄抛出去就象刨地一样，劲大了锄扎进土深了，耪不动，劲小了又耪不下土，真丢人，就象电影《朝阳沟》里拴保教银环耪地的情景一样，累得浑身是汗，腰酸背痛，豆大的汗珠子从脑袋和脸上留下来，半天也耪不了半根垅，这时才真正体会到古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何等的精典真理呀。这会耪完一根垅的乡亲们还得从我们耪的另一头来接应我们，真是事事都得给乡亲们添麻烦添累，可热心的乡亲们却从未嫌弃过我们，处处都为我们着想，关心着我们。在只有六户的小窑干活中午休息时，乡亲们把我们都拉到各家去吃饭，不用谁来分配都是热情相待，乡亲们的好客和质朴纯洁及热情使我们处处感受到他们的温暖时时在包裹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端午节到了。我们生活的地方没有苇塘更没有苇叶，就没有粽子可吃。可乡亲们也象过小节一样做粘糕饼和炸油饼，喜气洋洋的，早上也到我们附近的小山坳里去采野玫瑰花和叶，回家来蒸过晾干，日后用这种称之为青丝和玫瑰的原料做千层饼的点缀。乡亲们的聪明智慧让我们折服。那时小山坳的芍药花开得可艳了，红的、黄的、粉的、白的交相辉映 ，我们几个同学象蝴蝶一样飞舞在这花丛中采了一朵又一朵，最后一大抱拿回家插在水壶里的高兴劲就别提了，忘了暂时的劳累和不会干活的尴尬。坝上的天气就象孩子的脸一会儿晴一会儿阴，这个季节刚剪过羊毛的羊也该脱下冬装了，可一天突然下雨了还夹着雪，刚刚没有外衣的羊哪受得了呀，身体不适的羊一下子冻死了好些只，队里把死羊在队部里煮熟了，全村的人都来吃，我没胃口，也很难过，为这些本该有个美好夏天的羊儿悲哀。

（七）

妹妹年纪小，队里就安排她和另外一个我们村叫嫂子的女同志去放猪。我们坝里的猪是养在圈里的，可我们队里的猪除了秋天收割季节和冬天圈养，春天有小草就开始派人放全村各家的猪了，哨声一响小猪们就随着妹妹和嫂子的吆喝声走了，到村外不远的小山坡上啃青草，还会到头一年割完地今年需要压青，就是不种的地里嚼着剩下的麦?或是在土豆地里拱着前一年残余的土豆。中午赶回村，小猪找家一个也错不了，很有趣，每家是几瓢凉水放上点荞麦花，小猪连吃带喝卧在圈里休息了。下午照常去放。我们队不光是猪放养，牛和马也是如此。只有羊是专人放养的。需要干活的牛、马、驴都是调教好的，其它新生的和处于闲散的牛和马都是放在山坡上，自由自在，膘肥体壮，无忧无虑，好让人羡慕。需要新的马匹干活了，就有专人用套马杆将马套住，开始调教，在松软的开阔地上抓住马鬃翻身跃上马背，被马又踢又蹦摔下，接着还是如此，一遍遍，一天天就这样连着一个星期或是更长时间，辛苦极了。最终小马屈服了，被乖乖戴上笼头服服贴贴地开始了它的任人摆布不自由的生活。我队的马儿都是非常漂亮的，有红色的、黑色的、灰色的、雪青色、白色的，它们全身的毛发象是发亮的缎子一般，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儿，地道的杏核眼有些吊眼梢。我打磙子时就给我分配一匹最听话的小红马，因为我胆子小，实际上就是我跟着它走，有时它站住了，我就知道是磙蛋子跑到另外一根垅里了，这么有灵性的马儿不知它是怎么能感觉到这些呢，如果它瞬间变成一个人一定比我聪明百倍，很后悔，当时怎么没给它起个我喜欢的名字呢，因为我傻。我队的乡亲们每个人都会骑马或是驴，因为这是和外面接触的主要工具，有的大嫂回娘家了，骑着高头大马，拿着拧成绳的小皮鞭，真威风!活脱脱的花木兰在世，好神气。几次乡亲们要教我在场院里骑马，可我太胆小了，看着马儿的大眼睛象是要说什么，我真是于心不忍，乡亲们告知骑马跑得越快越稳，马跑时腰是塌下去的，人坐着也舒服，不颠，如果骑驴就不同了，驴跑得快是拱背的，人也不舒服，还颠得厉害，这两样小知识懂了，可马最终也没敢骑成，就望马兴叹吧。可我不遗憾，马儿是有思想和思维的，我宁愿走上一天路去办事，也不会让我喜欢的和人一样聪明的马儿去为我累得汗水淋淋，疲惫不堪。现在城里也不多见马儿了，如果偶然遇到，我的怜爱之情就会油然而生，仿佛当年的情景又展现在眼前，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年代我的乡亲们、我的小红马儿、憨厚的老牛和奔跑的小猪带给我的快乐、遐想和希望。 

我生活的小山村人口少，交通不便还闭塞，受教育的机会被路途遥远而阻隔。那个年代文化缺失也是落后的一种体现，我们生产队有几个适龄儿童该上学了，交通无法解决，公社让我们队办个小学校，这个重任落在了我身上。没有教室，生产队就把简陋的队部改成个小教室，挂个小黑板，队长和其他有关人员千方百计弄些木板定几个小桌子和小凳子，不满十个小学生就这样不知所措地茫然坐在这里了，我心慌不安地站在他们充满稚气，有些羞涩的小脸面前，不知该先说啥。我虽然文化不高，但我深知文化的重要，它是对人类改变落后面貌的一种动力和源泉。我尽职尽责地和这几个孩子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也象小时候我的老师教我那样大声读着拼音，念着大、小、多、少，数着用线穿在一起的小棒棒做着算术题，看着他们对知识的渴求及掌握，我的心里美滋滋的。休息时，我们在场院里叼小鸡、丢手帕、找朋友，玩着各种孩子们的游戏，欢声笑语，其乐无穷，那时仿佛我也回到了童年。可坝上的劳作是非常繁重的，一年要有三个月是最忙的，种地需要一个月，耪地和收割都是如此，为此上学的孩子们在这几个时间段都要回家照看弟弟妹妹们，他们的大人和我都要参加各种劳动，上课只能是断断续续的，可他们的笑脸和上课时的严肃神情及举手答题的样子让我魂绕梦牵，这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年中能有几个月的教学过程和学习机会，圆了一个长大要当我老师那样的什么都会的老师的一个小小梦想。

（八） 　　　

坝上的夏秋季是最美丽的时光，胡麻开着蓝绒绒的小花，蚕豆开着粉白相间的花瓣，衬着圆圆的绿叶婀娜多姿，油菜花黄黄的，仰着头和白云比着美，荞麦花粉粉的，害羞地开着，张扬着它的笑脸，青青的麦穗鼓鼓的，向人们诉说着即将丰收的喜悦和饱满的身姿，一阵风吹过麦浪滚滚，犹如多米诺骨牌也来参加比赛了，开阔的平原大地绿毯铺就，不知名的各种小野花五颜六色争相开放，向人们展现着它们的妩媚和短暂生命，远处丘陵般的小山挺着墨绿色的身驱携着蓝天相偎相依．．．．．．，一幅幅难画难描的美景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难怪今天它成了人们休闲旅游的圣地。 

中秋佳节是我们在坝上过的次于春节的一个重要节日。这一天每户都会分到一只又肥又壮的大绵羊，队里派专人杀好一只羊，羊皮归队里所有，整只羊肉被乡亲们抬回家，一部分放在缸里用盐腌上，一部分吊在屋檐下，最后一部分扔进面柜里随时吃随时切，奇怪的是不管哪种方式保存的肉都不坏也不烂。听着羊儿咩咩的叫声和无助的眼神心中充满了不忍，分给我们的肉哪能吃得下？全村人都忙碌着面带笑容，真象过节一样，炖肉的香味和膻味混在一起给节日的气氛增添了一份浓重的色彩和喜庆。圆圆的明月挂在清静的夜空，第一次离开家乡的中秋佳节有些寂寞，我们相对无言，发呆望着圆月洒下的银光照亮的小山村我们都想家了，不知家中的亲人也在想我们吗？枕着月光眼含泪花我们睡着了，梦中吃着妈妈分给我们姐弟的月饼真香呀。 

收割季节到了，乡亲们一阵阵喜悦，磨拳擦掌。我们用的镰刀是薄片的，很锋利。莜麦杆细但很坚硬，只有锋利的刀刃才能割下。劳动中虽然同工不同酬，但女孩子们的热情和干劲一点也不比男同志差，干起活来热火朝天，一会儿功夫，一片麦地就被割倒一大片。镰刀在我们手上还是不好用，割也割不下来，最后连根都拔下来了，还是乡亲们帮助我们每个人割剩下没割完的部分。终生难以忘却、刻骨铭心的那一天，骄阳似火，刚下完一点小雨，空气又热又潮，我们到离村子不远的地里割莜麦，我和其中的一个女同学还未割完一根垅，就听到妹妹一声尖叫，她被蛇咬了，由于蛇咬住了她的脚背侧面，她一疼使劲一甩脚蛇的嘴松开了，但四个牙咬的伤痕永远留在了她的脚上，淌着血，真吓人，以后随着年龄增长蛇咬得疤痕越来越放大了无法弥合，给了她永远无法忘掉的噩梦般的回忆和痛苦。当时队长急了，马上用他自己的腿带子给妹妹系在脚脖子上，又用烟袋杆里的烟油子给妹妹抹在伤口上，赶快护送回到我们知青屋，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去远离我们八里地以外的公社医院请医生，当医生骑着驴赶到时，妹妹的脚已肿成馒头大了。队长讲秋季农历下旬是蛇毒最厉害的时候。医生把妹妹伤脚的各个脚丫缝用剪刀剪成十字口子，上好季德胜蛇药，好让蛇毒液顺着脚丫缝流出，又让妹妹口服了季德胜蛇药。这个晚上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夜。第二天早上妹妹的伤脚连累这条腿已肿到腿根以上了，裤子已无法脱下来，情形非常危险和紧急，队长说如果肿到胸口就无法救了。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是欲哭无泪和无可奈何，真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百爪挠心。队长和乡亲们也焦急万分，满头是汗，队长和我交待一下就骑着马飞快去几十里以外的孤山子请人了。我也赶着牛车去四五十里以外的西场邮局给母亲打电话，那个年代甭说谁家就连大队都没电话，交通和通讯都非常落后，我把电话打到离我家住地不远的一个商店里，恳请他们帮我找一下我的家人，他们听说是急事就很快把母亲找来了，我诉说着不幸和自己对妹妹没尽到责任的内疚，母亲虽然也非常着急，但没有责怪我，反而安慰我。现在我的心里也非常感谢商店的那些叔叔和伯伯们，虽然他们有些人已离开这个世界了，但我会永远感激他们在最危急时刻给我精神上的帮助和同情。 

回到村里天色已晚，队长已把救妹妹命的恩人请到了，他姓刘，是一位慈眉善目，很文静的高个子壮年人。据队长讲，他是祖传治蛇毒的人，那个年代，有人说他是传播迷信，他赌气不干了。但听队长讲是远离家乡来插队的一个女孩子让蛇咬了，生命垂危，他当时什么也没考虑就义无反顾地跟着队长来了，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看到我语无伦次和焦急的样子，刘先生安慰我不要着急，他有办法。可没有看到他有药箱和必备的东西，只是把妹妹的伤腿裤子用剪子剪开，腿粗得吓人，上面紫的黑的几种颜色混在一起肿得放亮，已经看不出这是一条腿了。刘先生嘴里含着象水一样的液体一天给妹妹的肿腿和脚上喷上几次，真神了，三天里妹妹的脚丫缝就往外流着黑乎乎的浓水，味很难闻。一个星期后妹妹的腿完全消肿了。真是上苍有眼，也是我们队长的高度责任感和乡亲们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更是刘先生的高超技艺和无私的救治给了妹妹第二次生命，也给了我重生。这种救命之恩已溶入到我的灵魂和骨子里，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时时要求自己做什么都要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做善事，宽厚待人，点滴之中见真情。多年后是弟弟带着我们全家人的深情去寻找并看望了刘先生，恩人还清楚记得当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