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火红的年代。 

锣鼓声中,又一道最高指示使渤海之滨的大城市沸腾了。 

 

报完名,走出学校,我沿着繁华的和平路慢慢往家走去。清冷的风吹醒了乱哄哄的头脑,刚才慷慨激昂积极报名的热情渐渐冷却,而离家越近,越有些胆怯了。 

怎么把报名的事情告诉妈妈呢?我这才感到为难了。 

我是妈妈疼爱的孩子,妈妈常年重病卧床,家中没有女孩子,我是操持家务的支柱,妈妈能经受住我出走带来的刺激吗? 

我极力放慢脚步,还绕了一小段路,回家的路还是显得那样短...... 

 

我默默地坐在妈妈的床前,端详着妈妈苍白的发和憔悴的脸,实在没有勇气把去围场插队的事说出口。 

“我刚吃了药,今天觉得好多了。”妈妈平静地说。 

当我结结巴巴吞吞吐吐说完报名的事,不仅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更紧张害怕。我怕妈妈的反应。 

屋子里很静,只有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嘶嘶的声响。 

妈妈哭了。先是抽泣了几下,既而放声大哭了。整个身子在抖动,一绺花白的头发散乱下来,遮住了妈妈的脸。 

我傻傻地站着,不知该怎样安慰,也不知该干什么,直到妈妈剧烈的咳嗽,吐出了药水,我才慌乱地为妈妈捶背,顺手扯过毛巾,擦着妈妈的眼泪。 

傍晚,家里的人陆续都回来了,也知道了我离津的消息。 

 

我的出走是家庭的大事。爸爸从厂子里借了许多钱,给我买了许多日用品;哥哥一下班就为我钉箱子、整理行装;姨妈和表姐也来了,住在我家,为我赶做被褥。 

我拿着学校证明来到派出所,户籍民警熟练而麻木地办着手续,“哧”地一下,户口簿上我的那一页被扯掉了,我心里一紧,我明白,这就宣告了我18年天津生活的结束。 

 

离家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家里的人都躺下了,屋子里静静的,墙上的老挂钟滴答作响,声音格外清脆。 

我躺在木阁楼上,双手托着脑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出神地望着屋顶。 

真地要走了?要离开我的家?离开我的亲人?太多太多的牵挂,太多太多的难舍难分。以前的平淡生活,显得那样珍贵,我回忆着那一件件往事..... 

围场?这个陌生的地方将是我一生的落脚地?记得报名前,我在地图上河北省的最北边找到了它的位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听围场赴津“安置办”的人讲,那里有茂密原始的森林,有成群的狍子、山鸡和野兔,有一望无际的坝上草原。我憧憬着一个个未来...... 

“当!当!当!”老挂钟响了三下,噢,已经是深夜三点了。 

 

送行的饺子热气腾腾地摆在桌面上,一家人盯着让我多吃,我勉强咽下七个饺子,放下了筷子。 

我至今也忘不了走时那一刻母亲的双眼,那是一双让我无法忘记、想起来就心碎的眼睛。我和母亲告别,却又不知说什么,家人催我快走,我出门时的关门声和哭声几乎同时响起...... 

公元一九六九年一月十八日,白天学校开完欢送大会,晚饭后在学校集合出发。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街上的行人很少。 

我们几十个身着一样知青服的学生排着队列走出19中的大门。队列很整齐,包 括后面长长的送行队伍。一路上很安静,只有二百多人沙沙的脚步声,间或偶尔的低语和抽泣声。 

匆匆而过的行人有人停下来注视,摇摇头,又走了。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的,不足为奇了。 

 

天津东站是沸腾的海洋。 

直达承德的绿色长龙卧在铁轨中间,高音喇叭里一遍遍响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强有力的歌声。 

站台上下,聚集着成千上万的人。送亲友的人们忙乱地往车上搬着行李。站台上,到处是一小堆一小堆的密集的人群:父亲叮嘱儿子的,哥哥告诫妹妹的,老妈妈不厌其烦地絮叨,小弟弟依依不舍的牵扯。 

我的四周簇拥着二十多人,家人、亲戚、同学、邻居,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一包包的东西 塞过来,不知谁送的,一句句的话语传过来,不知谁说的。眼睛有些模糊,脑子有些空白。 

喇叭里的歌声、说话声、哭喊声、匆匆脚步声、物件碰撞声,形成一个喧嚣的世界。 

 

列车徐徐开动了,车内的我们一下子涌向车窗。 

无情的铁钉把一个个窗口全钉死了,使我们在离别前的最后一刻都不能握一握亲人的手,听一听亲人的音。 

隔窗而望,只看到一张张无声哭着的脸和一只只扬起的手。 

 

远行的列车呀,请你慢一些开吧,让我再看一眼家乡的街道,那里留下了我18年的足迹; 

远行的列车呀,请你慢一些开吧,让我再看一眼家乡的建筑,那里镌刻着我18年的烙印; 

 

远行的列车呀,请你慢一些开吧,让我再看一眼家乡的亲人,他们萦绕着我深深的牵挂; 

远行的列车呀,请你慢一些开吧,让我再看一眼家乡的好友,他们带走了我深深的思念。 

 

窗外的声音渐渐远了,连最后几个随车跑着招手的人影也看不清了,只有喇叭里的歌声更加嘹亮了:“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已是车厢内的喇叭在响了。

 

(燕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