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野狼（本村村民）当年插队落户的小北沟是个景色优美的小村落。沟里有两口山泉，终年泉水喷涌。泉水喷涌高度可达一米，不逊于济南的趵突泉。这两口山泉被当地老乡称为“二龙戏珠”，多好听的名字啊。我们当年知青屋前的景色真是迷人。弯弯的河水，青青的绿草，一丛丛的红柳，一排排的桦林，一群群的鸡鸭，一片片的野花……水草丰盛的地理环境为鸟类提供了良好的生存条件。那时候，一对儿鸿雁每天都来到河边觅食，然后再飞回它们在南沟的家。

当过知青的，特别男知青，不少人都有偷鸡的经历。我们也是如此，实在忍不住了，也偶尔偷只鸡吃。但我们有一个原则，决不偷小北沟老乡家的鸡，要偷就偷大滩附近河槽子的鸡。那时候有一阵子没见荤腥，又开始琢磨偷鸡的事了。可偷鸡总是不大光彩的事。偷鸡摸狗不仅落下个鸡鸣狗盗之徒的名声，还伤了老乡的心。记得那一年到了耪地的时候，有一天野狼的哥哥老孟对我说，最近来河边觅食的鸿雁少了一只。第二天我也看到了，的确只有一只鸿雁在河边飞来飞去。老孟说，没准那只母雁在南沟的家里抱窝呢？我一想也有道理，母雁抱窝，公雁觅食，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老孟看着我笑，我也笑了。两人不谋而合，决定下手捕捉鸿雁。

一天在南沟耪地，我和老孟一边耪一边观察坡顶上鸿雁的动静。只见那只公雁在河边和南沟间飞来飞去，大约一小时一趟。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我俩已经差不多确定了鸿雁窝的位置。该吃晌午饭了，我俩对秦队长说，晌午饭还没柴火呢，砍点儿柴火就回去。秦队长也没大许会儿，带着老乡们走了。见老乡们走远，我和老孟便立刻着手行动。老孟腿脚比我利索，担任了主抓任务。等那只公雁再次飞往河边时，老孟把镰刀往后腰上一插，一溜小跑就上了坡。我在下面喊着：“再上点儿！往左！过了！再往右！”没想到，老孟在坡顶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鸿雁的窝。时间久了，我也看走了眼，闹不清鸿雁的窝究竟在哪儿了。正在这时候，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只公雁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象飞机俯冲一样，从老孟的头上掠过。老孟吓得急忙蹲在地上，顺手拔出了腰上的镰刀。公雁又一次飞了过来，并不停地扑打着翅膀。老孟挥起镰刀，试图赶走这只公雁。但这只公雁就是不走，在坡顶飞来飞去，不断地向老孟发起攻击。我一看不好，挥舞着锄头也上了坡顶，帮助老孟驱赶这只公雁。后来大概这只公雁累了，落在了附近的草地上，但依旧不停地叫。

晌午歇息一般不到两个小时，老乡回来可就麻烦了。时间紧，任务重。我俩满头大汗，在坡顶四处搜寻，还是找不到鸿雁的窝。正准备放弃的时候，老孟猛然大叫：“在这儿哪！”我急忙跑过去。老孟指着脚下的一个石缝说：“就在这块石板底下。”大概是母雁听到了公雁的叫声，想逃出窝来，结果她刚一露头，恰巧被老孟看到，老孟一叫，母雁吓得又缩了回去，但老窝却暴露了。咋抓呢？老孟看看我。我说：“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别犹豫了，下手吧。”但见老孟扣紧袖口，一咬牙，一闭眼，把手伸进了石缝。一阵扑啦声后，老孟终于将这只母雁拽了出来。我一看，真肥啊，足有五六斤重！哥俩正美呢，那只公雁突然又冲了过来。我一看不好，急忙挥起锄头驱赶公雁，老孟拎着母雁，俩人一路小跑，回到了村里。

没想到的是，那只公雁也追到了村里。管不了那么多了，哥俩把们一关，老孟去找扇镰，我和老孟的弟弟急忙抱柴火烧水，就等着杀雁退毛了。此时公雁落在知青屋对面的草滩上，仍然不停地叫，听得出来，凄凉的叫声中带着一丝哀伤。母雁可能被老孟捏了脖子，进了屋也没叫一声。老孟拿来扇镰，我揪着雁头，正要下手。不知怎的，这只母雁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叫的我俩难以下手。我和老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草鸡了。我仔细看了看这只鸿雁，她的确太漂亮了！整齐的羽毛，白白的胸脯，金黄的脚蹼，细长而弯曲的脖子，圆圆的眼睛，泛着光泽的喙……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即将来临的灾难，脖子还在不停地扭，眼睛还在不停地转。微微翘起的嘴角好像还在笑。老孟说：“杀了是有点儿可惜啊。”我说：“这不是给逼的吗？俩月没见荤腥了。当年红军万里长征，没吃的，为了革命，把马都杀了，平时哪舍得杀啊？咱们知青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不也是为了革命吗？为了革命，要说吃只鸿雁也不算啥呀。”老孟说：你说的也是。”

哥俩正犹豫着，外面突然传里一阵嘈杂声。秦队长的声音却来越近：“知青们啊，这鸿雁可不能杀啊？鸿雁吃不得啊。求求你们，放了它吧！”我一听，坏了，准时有人走漏了风声。老孟反应快，一甩手把扇镰扔到了水缸后面，顺手又把鸿雁扔进了里屋。秦队长进来了，后面还跟了几个老乡。秦队长进门就说：“可别杀了鸿雁哟。这对儿鸿雁在南沟住了不少年了。鸿雁这东西都是成对儿的，一个死了，那个也活不长远。队里都指望着它呢。”我装糊涂：“怎么回事？谁说要杀鸿雁了？”秦队长说：“羊倌看见了，说是你们把鸿雁给拎回来了。”老孟说：“是拎回来了，也没说要杀啊。不信，你看看，鸿雁在里屋，好着呢。”老孟说完，从里屋抱出来那只母雁。我感叹着：“这么漂亮的鸿雁，谁也舍不得杀啊。秦队长，我们就是喜欢她，抱回来看看。您放心，一会儿准放了。”一个老乡指着灶台说：“队长，你看，退毛的水都烧开了。”我不大高兴：“你不是成心找茬吧？耪了半晌地，你们到家进门就吃。我们哥几个还得撅着个屁股现烧火。水刚开了，正等着搅苦力呢，全让你给搅和了。你再这么说，明儿个晌午，我带着哥几个到你家吃去。”这个老乡不言语了。另一个老乡又磨叨上了：“在山上看看不就行了，为啥非得抱回来看？”我说：“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抱回来看不行啊？我明告诉你，这只鸿雁是个女的，长的还挺漂亮。我们哥几个都挺喜欢她，都想抱抱她。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到了后晌，你吃了饭就抱着媳妇上炕了，我们哥几个抱谁去？明天你也把媳妇带山上去，有本事后晌你也别往家里抱……”秦队长一听这是要打架啊，急忙上来打圆场：“大家没别的意思，都误会了。老孟和大田不是说了吗？就是抱回来看看，人家没有要杀的意思。看看、抱抱，也就放了。老孟、大田，是这个意思吧？”我俩也不好再说什么，把鸿雁交给了秦队长。

秦队长抱着这只母雁来到河边的草滩上，将母雁放在地上，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羽毛，嘴里念念有词：“鸿雁啊，吓着了吧？他们知青说你长的漂亮，喜欢你，想抱抱你，没别的意思。吓着了吧？赶紧回吧，队里还都指望你呢。走吧，走吧……”说着，秦队长松开了双手，母雁向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竟然歪着脖子看了我和老孟一眼，然后扑打起翅膀，腾空而起，飞上蓝天。那只公雁也飞了起来，两只鸿雁一前一后，没有飞向南沟，而是一直向东飞去。秦队长叹了一口气：“八成是回不来了。”我和老孟望着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鸿雁，感慨万千。此时此刻，也许老孟正沉醉在“鸿雁传书”的动人典故之中。此时此刻，也许我正陶醉在鸿雁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情怀之中。但此时此刻的事实是：煮熟的鸭子真的飞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初杀了那只母雁，公雁也会死掉。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毁掉对爱情如此忠贞不渝的两只鸿雁，真是缺了大德了。

2010年6月3日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