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豆腐

                                    律新民

    我小学毕业那年，刚放暑假，母亲就说生活在干部家庭的我，已经有点儿生在福中不知福了，要带我去她搞“四清”的农村，体验几天那里的苦日子。

    那农村不远，就在承德市郊区的大石庙石门村。我和母亲共同吃住在一家男孩叫石头的农户。石头比我小两岁，矮我一头。他穿的蓝上衣有五六块补丁，脚上的布鞋咧着嘴，活像个小叫花子，黑瘦的脸厐黑亮的眼睛，左侧脸颊的小酒窝，使他显得还算喜相。

     临行前，母亲说石门是穷山沟，最大的地块都不够一亩。还说石头家很穷，可以挑两件我穿小了的衣服和鞋子，送给石头。

   我和母亲徒步一个多小时，钻进石门沟到了石门村。这是一个二十几户的小山村，房子全是就地取材用石头建造的，整个就是一个石头村。一条很窄巴的牛车道九曲十八弯，像小脚老太婆慢吞吞地扭向沟外。一条水量很小的溪流，有气无力地与牛车道结伴而行。

    石头家住的青灰色石头房，屋墙是用厚石板叠的，房顶是用薄石板苫的。三间正房住人，两间东厢房当仓库，房子都很矮。石墙套起的小院西侧矗着一盘石磨，石头说主要用它加工粮食，有时也磨豆腐，还说石门的山泉水做豆腐特别好吃，所以石门豆腐很出名。

    我和石头很快就熟络了，除了般对般的男孩子能玩在一起，说在一起，也有“见面礼”的因素，那就是我不仅带给他两件旧衣服和两双旧胶鞋，还给他一个我自已都没舍得用的新文具盒。他穿上“新衣新鞋”，小腰板一挺，笑得脸颊上那个酒窝都深了许多。

     那天一大早，石头儿悄悄告诉我，他妈妈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明天给我们做一包豆腐吃。

     第二天上午，我和石头抱着磨杆推石磨，他妈妈将浸泡了一夜的黄豆，一勺豆两勺水地续进石磨的脐眼儿里。石头我们俩儿满头大汗干得欢，随着磨盘呼呼隆隆的转动声，白花花的豆浆潺潺不断地流满了一水桶。

     柴灶大铁锅，开始煮豆浆。石头蹲灶坑管烧火，他妈妈手持长把儿铁勺搅豆浆，我端着一碗凉水站在灶锅旁。推磨时，石头就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他妈妈说过，煮豆浆的火候可重要啦，煮轻了豆腥味儿，煮重了豆腐又不香，还得搅动不能糊锅。尤其是豆浆开锅时的一瞬间，见到表层薄薄的豆皮刚一开裂，必须手急眼快地泼进一碗凉水，如果豆浆沸腾再泼水就晚了，豆浆会呼地一下溢锅，至少跑掉小半锅。

     我是主动要求泼凉水的，觉得这个角色挺好玩。豆浆腾起的热气越来越大，我不错眼珠地盯着豆皮，连眼睛都不敢眨，静静地等待着豆皮云开一线。

    倒水！我们三人几乎同时爆出喊声。话音未落，我已将凉水泼进锅里。我又舀满一碗凉水等待再次开锅。泼水一一开锅一一泼水一一开锅。豆浆被连续烧开三次，我泼了三次凉水……滤浆，点滷，压包，石磨豆腐的豆香味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我的鼻孔。

     午饭时，石头的爸爸和我母亲都回来了。我们围坐小炕桌，石头跑里跑外地紧张罗，他将一个破掉几块瓷的搪瓷盆端上桌，盆里装满了刚出包的大豆腐。

     那豆腐腾着袅袅热气，白白嫩嫩的，掀门帘的风都会使它微微颤抖。我们蘸着盐水泡葱末，感觉送入口中的豆腐滑嫩细腻，未等怎么咀嚼就己经融化了，豆香味儿和葱香味儿浑然一体，顿时沁透了舌尖、鼻腔和整个肺腑。

    面对难得的美食，我很快就吃饱了，但是石头还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豆腐，劝我再吃点儿，再吃点儿。

    饭后不大功夫，我肚子开始胀痛，肯定是豆腐吃多了。我躲到房后，即吐不出来，也拉不出去，背靠墙根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腰都猫不下。我直着腰，低着头，张着嘴，垂涎一滴一滴地滴，后来又成了串儿，一溜一溜地淌。我真正体验了，不，是真正领教了啥叫垂涎三尺，但这垂涎却不是馋出来的。

     这没出息的事儿就像石头我们看小人书，马上就翻篇了。我们依然上山割柴顺便挖野菜。石头的妈妈将我们挖回来的猪毛菜和人星菜用开水焯熟，掺上玉米面贴在铁锅里做饼子，配上小米稀饭咸菜条，每顿饭我都吃得响饱响饱的。

     一周后我回家时，才想起我是去石门体验苦日子的，我除了过量食用豆腐吃了一点儿苦头，野莱饼子吃出了一点儿苦味，在石门沟还真没找到苦日子的感觉，完全辜负了母亲的初衷。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是那朴实坚韧的石头房子，研磨岁月的石头磨盘，还有脸颊上笑着酒窝的石头弟弟。

    母亲问我石头家的日子苦不苦？我说能吃上石门豆腐的日子就不算苦。母亲告诉我，那天做豆腐的几斤豆子，是石头往返跑了十二里路，瞒着我们去他舅舅家借来的。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当年石门村的老石头已离世，他儿子小石头去年秋天当选了新村长，在“建设美丽乡村”热潮的感召下，他要带领村民，用沉积页岩的石头片重塑石门村，推出了“石头房民宿+石门豆腐宴”的文旅产业项目。

    我决定去石门村，赞助点儿资金凿几盘石磨，让游客和村民共同去细细地研磨山泉水豆浆，去共享堪称八珍玉食的“石门豆腐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