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队”

 

何申

 

我刚下乡时，大队干部还是回各自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去公社开会或大队有事，到年底由大队开证明，由队里记工分，最终列在各小队给大队出的义务工里。

毕竟在生产队干活累，也不能因为你是大队干部就少耪两垅。而这个人呀，一旦四个兜制服一穿，在大队晃荡一天也是十分，就感觉还是当干部好呀。有的先前挨批判时发誓，这辈子再当村干部是孙子，这会儿想想还得当。这不是一般的孙子，在地里累得孙子似的，才是孙子。但那时大队没那么多事，总不干活群众也有意见。后来，就有了由大队组织的 “专业队”，如学大寨专业队、水利专业队、林木专业队等等，大队干部都归在这里“干活”。按邻村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话说：这相当于中央直属部队，所有生产队都得无条件支持。

从心里讲，各生产队是不愿意的，等于分你口粮的劳力给旁人干活，但不敢反对，只能说：邪乎了，还相当中央？差远了。

那主任举起一只手：谁说远？中央、省、地区、县，公社、大队，一巴掌，能远到哪去？

谁都不敢笑，他六指儿。

我们村大队专业队有二、三十人，每队平均出四、五个壮劳力。专业队不出早工，上工晚，收工早，挣满分，这就比在生产队占了太多便宜。但能进专业队不易，得大队点名生产队认可。

当时，闸山沟，是专业队的主业：找一条草密坡缓的荒沟，刨植被，垒石墙，填土方，学愚公，挖不止。我参加过几次公社现场会，与会人员站在对面山上，但见前方蓝天白云下，一沟梯田层层叠叠，光光溜溜，红旗招展，如诗如画……

这里大有讲究：只能站“对面山”上，这样能看出层次，有立体效果；只能看光溜的田，长满棒子不行，那就是一片庄稼地了。所以，这种现场会都是春天开。天微热，有一次一位县里的头头讲话，一手叉腰一手挥舞，说：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我们革命者，就是要把全世界的山山岭岭，都变成这样的壮美画卷！

气壮山河！让我们热血沸腾了十来天，回村里看哪儿都想刨。

一般来讲，这些地翻出的都是生土，庄稼不爱长。倒也好，夏天一下雨发山水，这些“画卷”也就都冲个稀叭烂。但没关系，冲完了再修，修一秋一冬，到春天还开现场会，这回更有话说了：人家是三战狼窝掌，咱们准备五斗黑熊沟！过五年，你们再来看吧，沉颠颠如谷穗，好像那狼尾巴……

过了五个年，秋天我真去看，没见“狼尾巴”，连狗尾巴草都不长。问社员，说专业队又换地方，祸祸别的沟去了。

纯属个例，切莫对号。我们村知青除了我都去过专业队，不知为何，大队就是不让我去。专业队都是青年人不说，女知青和村里好看的姑娘都在那儿。在那干活，累也不累。跟生产队一帮男劳力老爷们，一张嘴能把人撅八里地外去，不累也累。有一次喝了酒，大队干部说实话了：你爱看书，一本正〔经〕的，你来了，别人不自在……

也怪了，不光“专业队”，往下，还有斗批改贫宣队、学大寨工作队、上级文件宣讲队，总之，只要是组织什么“队”，从来都没我的份，连“外调”的活，我都没有过一次。后来我急了，几经争取，下乡半年，还当了某县工作队总领队。那半年，我在村里走百家、吃派饭，不回城，要说干得也可以。结束后地区开很隆重的表彰大会，其中有优秀领队奖。七个县正副领队共21人，念一个上去一个，上去了20人，我还等着呢，开始发奖了，就剩我一人在台下。

过了小二年，我问怎么回事，人家说你在那晚上干啥。我说我能干啥，既没喝大酒，也没搞女人，就是写小说，还写了一部电视剧。人家乐了：就为这。

这叫什么事呀！